次日清晨,春日的阳光刚一洒进寝殿内,我便迫不及待的起床梳妆。
今日我本可以好好睡一觉的,因无需再去学什么技艺,也无需给谁请安。
自昨夜被江知栩召进尚书房,得了圣意,我一回长信宫,便理直气壮的连夜谴回三位师姆。
茚耳还劝我三思,说长公主并未下旨,莫不如等等,万一怪罪……。
可我也不知为何,不想听茚耳劝诫,就想任性地仗着皇上之言忤逆一回。
嬷嬷也未拦着,想来她也已经烦透了三位只会教人搔首弄姿的师姆。
虽然我此前听说过,历代先皇的后宫中,确有那些靠舞姿、美色、按摩之艺得盛宠的妃嫔,毕竟古者天子立后六宫,需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群妾如此之多,免不了有为蒙宠幸之人,学些讨巧卖乖之术。
但这绝不是我这武将之女所喜欢的,我喜欢的是我娘亲那样爱笑又知书达理的行事风格,且不知为何,自昨夜见江知栩显现天家威仪之后,我便笃信他绝不喜欢那般技巧,他那样刚正,未来定不是肤浅好色之君。
即便有一天他也不得已要立后六宫,群妾成群。
我便关起门来自顾自得就好。
何况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昨夜抱回的奶猫睡得正酣,我不舍叫醒,便命玲珑寻了只竹筐来,又怕硌得慌,就在竹筐中垫了个柔滑的棉絮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奶猫抱了进去。
我想趁宫女、嬷嬷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去寻它的猫咪娘亲。
嬷嬷向来不允我私自出宫玩耍,可我已入宫两年多了,很多地方都熟悉了,且宫中人大约都知我是后宫唯一的嫔妃沈婕妤,定不会有什么迷路之患的。
皇宫内又巡守无数,更无遇险之忧。
所以,吃完早膳,喂了“小栩栩”一些奶汤,我便趁大家忙碌无暇看顾之余,抱着小竹筐从长信宫疏于把守的小侧门,溜了。
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巡守发现送我回宫。
一路又闲庭信步,闻花弄草好生快活。
我好久没有在长信宫外自由溜达了,宫中的御花园一共五处,稍大一点的叫上林苑,其次有良栖园和未央庭,还有两处较小的凤寰院和山水居。
长公主过去办赏花宴的时候,我曾跟着去过两处,依稀还记得路。但那里并无猫叫之声,只得怏怏而归,想寻那较小的凤寰院和山水居,那里不常办什么宴席,也少有人赏花游玩,想来是江知栩那些野生猫儿们自在嬉戏的好去处。
可皇宫中的宫宇庭院实在太像了,宫墙又高,巡回往来间,我竟真迷了路,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巷中。
那里未有人声,也不见宫女和侍卫巡逻,时不时传来几声鸦鸣,天虽晴亮却幽深难测。
我刚刚还喜悦的心情顿生怕意,抱紧了竹筐欲蹑手蹑脚地离开,却忽地听见一声猫儿叫,筐中小猫也从慵懒的假睡中立起小爪抬起头,一双猫瞳睁得大大的,呼应般地“喵儿~”了一声。
也不知怎地,我竟忘了害怕,想这至多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宫宇,早将冷宫传闻忘至九霄云外。状着胆子推开上了枷锁的陈旧大门,利用自己幼童身形的优势,硬挤了进去。
却不知,已入永巷。
这院中落败,满地无人洒扫的落叶,枯黄杂草丛生,一点不见院外的春意盎然。
我专心寻找猫儿,无暇顾此,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的,在一处破败的屋角看到一只慵懒肥胖的黑猫。只是,它正被一个人抱着。
抱着它的那人,披头散发,面目苍白,又双眼猩红,嘴角呐呐地唱着什么“金铺日月门将启,诸院争先画翠娥,高髻纱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哥……”
她穿着一件极大的白袍,声音幽怨,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直到我抱着竹筐吓得“啊”地叫出声来,她才从幽怨的唱词中回过神,怔怔地看向我这里来,眼神呆滞而奇怪。
看着看着,忽而又怪异地傻笑起来,一把抛下那只伏在身上昏睡的肥猫,朝我疯了似的跑来,紧紧抓着惊魂未定的我,疯了般地喊:“你是我的永儿么?你长这么大了么?永儿啊,永儿啊,你来看母妃了么?”
我早吓傻了,只紧紧抱着竹筐哆哆嗦嗦不敢动弹,而我那奶猫“小栩栩”也模切地缩在筐中,吓成一团。
她疯了般地抚着我,直到摸到我那盘起的高高发髻,才忽地怔了一下,突然一改刚刚的激动,对着我咆哮道:“你不是永儿,永儿是男娃,是皇嗣,是男娃!”
我依旧吓得哆哆嗦嗦,如被封印一般杵在那儿,心中却已猜出这是何处。
但这真的是那传闻中化成女鬼的春妃么?
可她虽颜如厉鬼,握着我的手却是炙热的。我听大人讲过,鬼是没有温度的。
我试图让自己克服恐惧,却毫无效果,废了半天劲儿,只费力地张开了嘴巴,语无伦次地问道:“您是……您是春妃娘娘么?”
哪知她听完更疯了,又激烈地晃动我嘶吼:“是你,都是你陷害我,你这不得好死的静毓,你还我永儿!”
我挣脱不开,只能用仅存的意念紧紧护住怀中的“小栩栩”,内心责怪自己多嘴,也责怪自己不听嬷嬷言贪玩偷跑。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责怪已毫无用处,我已经快被她晃得昏厥了。
好在这冷宫中竟不止春妃一人。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不知这永巷中从哪里跑过来一个穿着粗布外衫的老嬷嬷,她一把搂住疯癫的春妃,狠狠地推开我。
眸中含泪地对我吼道:“你是哪里跑来的无知丫头,还不赶快离开!”
我战战兢兢地回神,也顾不得什么黑猫白猫,抱着“小栩栩”疯狂地向外跑。
却忽然听见那老嬷嬷声音颤抖地哭唤:“娘娘,我是常荣啊,娘娘你快醒醒,娘娘不怕、不怕,还有老奴护你,还有嬷嬷疼你……”
我怔怔地停在那儿,忍不住扭头回望,一阵将暖未暖的春风拂过,吹起春妃那缭乱的长发,我分明看见一张依稀可见的清秀面庞,那面庞上有一双澄澈无比的凤眸,只是,写满呆滞。
直到我再次从上了锁的破败大门中挤出去,才听见一个平缓温柔的女声,呐呐着说道:“皇上,我没有害皇嗣,我没有害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