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虽早薨,但此前纳入后宫的妃嫔众多,皇子和公主也曾生育不少。
而能够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却屈指可数,有意外流产的,也有先天早亡的,更有在夺嫡中被伤身亡的,亦或离奇失踪、被惊吓、被病死的。
能够健健康康活到现在的,除了皇上、吉宁、流放千里之外的二皇子,和远在宫外做闲散王爷的三皇子,以及几个嫁出去的公主外,再无他人。
这其中,就有端太妃所生的三公主。
三公主不太被人提及,是个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小姐姐,据说皇上登基后,曾有过意中人,可当时朝堂波诡暗涌,静毓太后也因“伤心”而亡,这段姻缘就暂时搁置了。
后来长公主辅政后,却不顾端太后长乐宫外相求,直斩这段情思,勒令已至及笄的三公主远嫁塞外去和亲蛮人,当时身为小公爷的意中人还愤然跳湖自尽。
这段往事,是为宫中憾事,鲜少人提。
我第一次听说,还是吉宁悄悄告诉我的,她说,三姐姐是可好可好的人,厨艺比她还好呢,宫中哥哥姐姐打架时,三姐姐从来不参和,还偷偷带她去小厨房吃许多好吃的。
可她还很小的时候,三姐姐就被和亲了。
她依然记得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三姐姐来找她,眸中尽是失神,跟她说吉宁你知道么,我好想随小公爷私奔,可我不能放着母妃不管,若我走了,母妃定斗不过长姊的,人说权在谁手里,谁就说了算,我一个女子,和母妃从未曾有过篡权之愿,长姊为何还要如此狠心。
吉宁说可惜她那时太小了,既不胖也不高,还只顾吃米糕没有听懂,不然一定去敲长乐宫大门,帮三姐姐讨公道。
她那时只能无助地陪着三姐姐哭了一整晚。
哭到雨都停了,哭到第二天一早,宫女来唤三姐姐,才渐渐明白什么是和亲。
可一切已来不及,午时,三姐姐就穿好了一身红装,她哭着追出门去,被哥哥抱住,她和江知栩,只能目送三姐姐满眼泪光,坐着鸾车出了沉重的朱红大门,随着侍从宫女们越走越远……
我那时才八岁,听着吉宁讲这些故事时哀伤的小眼神,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用自己小小的手环住吉宁,说吉宁别怕,等我当上皇后,一定废了公主和亲的规矩,让你好好地找那长得帅气又没出息的夫君,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种树养猪。
吉宁听闻还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小指,倔强地仰着小脑袋对我道:“那小嫂嫂可要一言为定哦。”
“嗯,一言为定!”八岁的我也伸出小指,笃定着答。
我们虽小,但也明白,被去别国和亲的公主,大多过得凄惨,有的一生都不受宠爱,有的甚至会受折磨,那些蛮人,向来粗鲁。
幸运一点的,能平平安安了却此生。
不幸的,被害身亡也常有。
不知道,如今远在塞外的三公主,过得好不好,能否遇见温柔的别国主君,如意一些。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多为三公主集福烧香就好了。”提到此处,端太妃望着窗外沉思许久,才又笑着转过头来。
可我分明看到,她那有了些许皱纹的眼底,藏着欲坠未坠的泪珠。
“早儿也愿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在塞外活得自由、幸福。”我却不小心听得流了泪,哽咽着道。
“皇后的小心肠又软掉啰。”太妃轻轻地握住我的手,笑着为我拭去眼泪。
可她明明是笑着的,我却觉得心像碎了般难受。
“所以皇后知道哀家那夜为何要同你讲那许多么?”端太妃静静地看着我道。
“太妃是希望早儿能救春贵妃出冷宫,对么?”我点着头道。
“不,”端太妃笑着摇了摇头:“先帝已逝,我们的孩儿也都未能保住,曾经的恩怨情仇,便都不再重要了,我们在这宫中,已是半个活死人,在哪儿活着,如何活着,其实都已没什么关系,只是……”
“太妃您但说无妨。”
“哀家曾经以为,顾静毓的儿子登位,惯用肮脏手段笼权的江淑茹也爬上辅政的位置,大辽怕是走不远了,可哀家看着你们幼年登位,竟又觉得心疼,后来看着看着,觉得这俩娃娃好像跟那些人并不一样,哀家半死的心就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太妃……”我想起我那荒唐的祖父,不好意思地轻轻垂下头。
可太妃只轻轻抚了抚我,语重心长道:“皇后,哀家活到这份上,已无甚追求,可哀家那日听到后宫惊叫,竟又怕了,这些年,哀家见得太多,见过春儿的四皇子惨死,见过我的三公主走得是多绝望。”
“见过那么多原本可以骄纵着活着的孩子和妃嫔成了皇权的牺牲品,见心思歹毒之人颠覆朝廷,以致我那年迈辞官回家的爹爹惨死路上,真的忍不下。”
“太妃您是说,去年路上被歹人所害的,有……老中常侍?”我吓得差点弹跳起来。
“是,哀家虽恨他送我入宫蹉跎一生,可他这辈子勤勤恳恳献身朝廷,本已是八十岁老翁,临走,还要被歹毒之人灭口,我龟缩在此,为保命只能装聋作哑日日磨木,呵。”
“所以,他们,并不是被山贼所害?”我的心紧紧一疚,低声问。
“自然不是,所以把持朝政的奸人一日不除,过去之事便还会重演,握拳之人若只图一己私欲,乱的是黎明百姓,害的是千万孩童。”端太妃沉声道,往日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沉而坚韧。
“所以,太妃是希望早儿和皇上能拾起天家威仪,铲奸除恶,重振朝纲,是么?”我好似明白了一些什么,呐呐着问。
“是,”太妃又柔柔地望向我:“我知皇后是心思柔软之人,但如今皇宫什么样,天下什么样,哀家不必说,相信皇后也看得到,哀家也心疼你年幼,但皇后既已无退路,就切不可再优柔寡断、慈悲心肠。”
“若带此冠,必承其重,对么?”
“对,如今双妃虽死,但只是开始,若哀家猜得不错的话,那有心之人真正要夺的,是你们帝后的锋芒,是知你们已羽翼渐丰,不好掌控了。”
“所以真正要害的,或许,是我。”我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倏然想起事发前茚耳在我寝殿内的衣衫不整的模样,以及她那鼓鼓囊囊的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