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秋爽斋,已过了饭点。
兰香立刻命传饭,绿翘服侍茵茵拆卸簪环,把那身泥污的裙子脱下,换上一身家常的粉蓝色团花暗纹长裙,此时饭菜也摆上桌来了,茵茵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吃了满满一大碗饭,外加一碟子扁大肉酥,大快朵颐之后,才得空想白日之事。
越想越觉自己整日拘在内宅孤陋寡闻,譬如玉菁知道暖寒会上男女幽会一事闹出来后,几家的姑娘婚事都黄了,连着今年的春日宴也开不成,而她却以为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说到底,是她缺乏对世家大族的了解,也不通人情世故。
一个人通读经史子集,懂得绣花制香在实际生活中用处不大,反而周边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金陵各方势力间或家族内部的恩怨或角逐,却是关系着人切身的利益,她才来不到一年,如何比得过姐姐们自小耳濡目染?
因此她决定下次去上庄嬷嬷的课时,除了贵女们的基本礼仪外,还要向她请教庶务和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世故,尽快把自个儿修炼到玉菁那样的高度。
除了外部的规矩,更还有府里的消息,她也不能不灵通。
“兰香姐姐,”茵茵坐在院子里桃花树下的一条长凳上,渴切地望着兰香,“你说我是不是太无知了?”
兰香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小姐为何这么说?”
茵茵道:“我对府里的事一无所知,对外头的事也一无所知。”
“小姐是姑娘家,养在深闺,又不常出门,哪里去知道这许多事,至于府里的消息,小姐若想知道,派绿翘去打听就成了。”
在此之前,茵茵从来都是被动,被邀请,被知道,被罚,姐姐打压排挤她也被动防御,除了对九思较为上心,其余的事她从未主动过,直到此刻,如当头棒喝,她立刻明白过来。
随即,她派绿翘前去重霄院打听消息,并命她往后除侍奉她的起居外,另还有一宗打探消息的活儿,只要做得好了,她必有赏赐。
绿翘去后,兰香拿了栽绒毯过来,给茵茵垫着坐,“虽开春了,天儿还冷着,小姐要当心着凉。”
温煦的日光扑了她满怀,茵茵眯起眼睛望向天上那轮日头,随即觉命兰香去书房拿本书来她就着光看,兰香依言去了。
后头想想,茵茵索性叫兰香把所有书都搬出来晒一晒,于是院里除了几个烧火婆子,其余人都来搬书晒书,茵茵看书的空当偷眼看看忙活的众人,竟生出心满意足,岁月静好之感。
不过重霄院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绿翘打听得一些消息回来,茵茵立刻放下书,领了她进屋。
“奴婢去时叫守院子的拦住了,进不去,后头就在那池塘边等啊等,等了快半个时辰,却看见邱姨娘又去了重霄院,后头不知怎么,又过了快半个时辰,看见四小姐哭着出来了,三小姐也是满脸不如意……”
绿翘言语啰嗦,不分轻重,茵茵听了半日才终于听明白,原来陆夫人斥责了玉菁和玉菡,自然,对玉菡是重责,并命人去请邱姨娘来领人,连带着邱姨娘也受了责备。
邱姨娘向来对陆夫人恭敬,明面上绝不逾越妻妾本分,可她才被夺了管家权,眼看自己逐渐失势,又遭二房踩踏,老太太冷遇,正在气头上,如今连女儿也教太太责骂了,她如何甘休,于是也回了两句不轻不重的,于是,两边就这样唇枪舌剑吵起来了。
最后,玉菁帮着陆夫人,玉菡站队邱姨娘,各有胜负,吵累了又各自打道回府。
“奴婢原先在漪澜院的姐妹说,邱姨娘回院子后,把来回事的仆妇们都赶了出去,而后闭门不出,在屋里又训斥了四小姐一回,还摔了些茶盏花瓶之类,她们收拾残局都收拾了好一会儿呢!”绿翘补充道。
“那三姐姐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绿翘道:“没甚消息,只听说她把自个儿今儿穿的衣裳赏给大丫鬟知夏了。”
茵茵颔首,嘟囔道:“看来三姐姐是没看上那赵家大公子了。”
兰香收了几本茵茵要的书进门来,轻拍着封面上的灰尘,道:“一回来便闹出这许多事,三小姐与国公府的婚事自是做不成了。”
听闻此言,茵茵更松了口气。
也许对赵伯真做她三姐夫,她私心里有一丝不愿,因着这人,知道她藏酒的秘密。
当夜,茵茵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正在跟人成亲,身上穿了绣花繁复的喜服,头上顶着喜帕,在长长的没有边际的红地毯上走,红毯的尽头坐着她的亲生母亲和父亲,她看不见,但她就是知道,于是她恨不能几步冲过去,冲到母亲怀里,然而走着走着,却走进了一间喜房。
她在喜床上坐下来,想看清楚周围,便要自个儿揭喜帕……
“别动!”有人喊住她,她的手便悬在半空,心跳得突突的,她意识到说这话的人正是她的夫君。
可这声音,这声音……
没等喜帕揭开,茵茵便吓醒了。
床上的动静把在榻上守夜的兰香惊醒了,她迷迷蒙蒙掀开被子起身,“小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茵茵紧紧拥着绣被。
“是梦见娘亲了罢?奴婢给您倒杯茶,你喝了醒醒神儿便好了,”兰香说着,趿了鞋过去点灯倒茶。
茵茵却是呆怔地望着床的另一头,脑子里不住盘桓那两个字——别动!
那是他的声音,怎么会?
屋里燃起两支蜡烛,微微亮起来。
兰香斟了杯温茶上前,撩开海棠花帐子递到她手边,“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茵茵呆呆接过茶水,愣愣抿了一口,便把杯子递还给兰香,琉璃珠子般的眼眸在微弱的火光中发亮,“兰香姐姐,梦里事都是假的罢?”
兰香以为她做了噩梦,连忙拍拍她的背,“都是假的,做梦怎么能当真呢?”
“是啊,做梦怎么能当真呢?”茵茵喃喃着,只是后半夜再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