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润生又换了副声口,语重心长道:“茵儿,不是我不想理此事,你还小,不懂得经营一个家的难处,有些事,不必理得那么清楚,不然,于谁都没有好处,你懂么?”
茵茵颔首,笑道:“我怎么不懂呢?”
“你懂得就好,爹爹知道你和你母亲是一样的性子,体贴温柔,从不让爹爹为难,这样罢,”他站了起来,和声问茵茵:“此事爹爹不能应你,但你想要什么别的生辰礼,爹爹都给你弄来,嗯?”
“不必了,”茵茵擦擦眼泪,变回平常那般乖巧从容的样子,道:“不必要什么生辰礼了,爹爹的难处,女儿都明白,也就不叨扰爹爹了,爹爹休息去罢!”
陆润生叹了声,“是了,我这把老骨头是该好休息了,”说着便命巧月送客。
茵茵把眼泪擦了擦,回身大步往门外去……
然而一出了院门,那眼泪便忍不住了,哗啦啦流淌个不停,下大雨似的。
兰香跟在她身后,并没觉察,过会儿见她擦眼泪才发觉,连忙走上去,见她泪流满面,妆也花了,惊得呀了声,“小姐,您……您……”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未见茵茵哭得这样可怜,慌忙掏出自己干爽的帕子,换下她那湿透了的绡帕。
茵茵见瞒不得了,索性放声啜泣起来。
“小姐,老爷府里府外那么多事,如何连奴婢们的事也照管得到呢?他若回绝了您,您也不必难过,大娘想必也不愿意您为了她,同老爷闹僵,您别哭了,看开些,顾着自个儿身子是要紧。”
茵茵啜泣着,“我……我早知道是这样,我……我就是想看看我在爹爹心里到底什么分量,原来是这样,兰香姐姐,我听说几年前,三姐姐院里一个奴婢私下骂……骂了四姐姐几句,就……就叫打死了,还赔了银子,爹爹也知道,是……是这样么?”因啜泣,她说得断断续续的。
此事闹得很大,兰香也知道,她道:“确实是那奴婢太嚣张了,把四小姐说得太不堪,因此才打得奄奄一息,没几日便去了。”
“三姐姐是太太生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就这样爹爹也还是把那奴婢严惩了,可这回换了我,怎么爹爹怎么就不能为我主持公道?”茵茵激动道。
“悄声些,”兰香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因着前头小路上有人来了,茵茵也不得不低头,忍住抽泣声,等那几个丫鬟走过了,哭得更伤心了,“她们可以肆意大闹,我……我却只能忍着,凭什么呢?”
兰香一手拉着茵茵的胳膊,一手为茵茵拍背,轻声安慰道:“小姐怎么钻牛角尖里去了,原先您忍了她们多少,今儿怎么就一点也不能容谅呢?”
“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难道我就要一直忍着她们么!”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受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可爹爹在她眼里是自己人,是唯一的靠山,连他也不帮着自己,为了所谓大局,所谓一家和睦,委屈她,虽然她受惯了委屈,可这个委屈,真真是天大的委屈了。
她突然想起先前的许多事,在她还与母亲相依为命待在扬州小院时,便极少见到父亲,起先一年还能来上五六回,后来一年便只有两三回,来了也至多住个五六日,后头有了弟弟,他便爱逗弄弟弟,连她也不大管了。
但娘始终告诉她,爹爹是疼她的,她便也信以为真。
等后来母亲和弟弟去世,爹爹公干回来,见了她,也是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也给她三百两银子傍身,也因她提到想看爹爹放焰火,便在除夕夜放了一回焰火。可是爹爹也不记得她的生辰,口里说秋爽斋不事宜久居也没给她换成别处居住,如今去求他一件不大的事,他也不答应。
茵茵突然明白了,原来小事上爹爹是疼爱她的,正如他疼爱其他几位姐姐一样;而大事上,爹爹就要以大局为重了,待她比待玉菡差得远。
也是,她早该看清楚了,爹爹不就是这样的人么?把家族利益和家庭和睦置于一切之上,所以在太太和老太太之间,他委屈了太太,又在太太和邱姨娘之间,委屈了邱姨娘,他没有公正,只要大家假装和睦,不烦着他便好了。
想到这里,茵茵不禁又自嘲地笑起来。
兰香见茵茵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吓坏了,拉着她的胳膊不住摇晃,“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
茵茵抓住她的手,道:“兰香,我真蠢!”
兰香道:“小姐有什么话,回院里再说罢,也不要哭哭笑笑的这么大声,路过的听见了,还未怎么样呢,到时什么闲话也有。”
“原来我竟连哭笑也不能随心么?”
“小姐,”兰香无奈。
之后,茵茵由着兰香把她拖回了秋爽斋。
回到自己屋里,她再不顾忌,命兰香自去,自己蒙着被子大哭一场,一直哭到傍晚时分才勉强起来,她去到镜台前看了看自己,已经哭得眼红脸肿,妆花发乱,俨然一个疯婆子了。
于是叫绿翘备水,她自去沐浴。
沐浴回来,兰香已贴心地为她备了酸笋炒牛百叶这样开胃的几样小菜,她一面布菜安箸,一面和颜悦色对茵茵道:“小姐早饭没用,午饭也只用了些粥,想必饿坏了。”
茵茵却仍是一副麻木的样子,“我不饿,不想吃,”说着往内室去。
兰香便又道:“方才老爷那里派人来给小姐送了一样澄泥砚,说是很名贵的砚台,算作补给小姐的生辰礼物,那时小姐在屋里歇息,奴婢不好进去打搅,便放在书房里了。”
茵茵在门帘前站住了,听兰香如此说,嗤的一笑,“是么?”说罢便撩开五彩线络盘花帘,径自走入内室。
兰香和傍边伺候的绿翘对望一眼,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