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月天黑得早,才交一更鼓,钞库街上的面馆酒楼便陆续打烊,到戌时宵禁,官道巷道中已寂寂无声,此时天水巷深处的忠义伯爵府,一场大宴也至尾声。
宴会是为庆祝府中老太太六十大寿而设,凡金陵数得上的世家、官绅、陆老爷的江湖和商人朋友都前来贺寿。宫里也派下赏赐,除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寿桃寿饼外,还有当今圣上的一副墨宝,可谓给足了脸面。
今日这最后一席,请的都是自家人,可这自家人里却没有茵茵。
茵茵在厨下帮厨,饭点前后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茵茵,你手脚也忒慢了,早前叫你把那盆里的白瓷碟洗了到现在也没动静!”
“茵茵,红豆糕上的花儿都拓完了吗?前头要得急,该蒸上了!”
“茵茵,给灶里添点儿柴火!”
“茵茵……”
茵茵忙得陀螺似的转,“来了来了,就来了!”
她是陆家养在外面的女儿,半年前接回府,被安排在厨下打杂。虽是名义上的小姐,大家使唤起来可不含糊,每每一顿饭下来,她总累得满头大汗,即使在天寒地冻的冬月也能把里衣湿透,这时刘大娘便会嘱她去换衣裳,“要冻着了,可不是好顽的。”
刘大娘算茵茵半个师父,所以每逢她值夜,茵茵都会过来相陪,譬如今晚,茵茵沐浴更衣后便过了来。
此时宴后的收尾工作已毕,厨房里人去了大半,只剩几个值夜的厨娘在唠嗑儿,刘大娘不与她们一样,正独自在案板上和面。
茵茵无事可做,便坐到灶前添柴禾。
“茵茵,加点柴!”
茵茵哦了声,把两根干燥的竹节填进去,噼里啪啦几声,火光大盛,把她的双手映照得通红,胡萝卜一样。
在厨下做粗活儿,冬天就没有不生疮的,茵茵这双手,原先也养得水葱一样,谁想回到自己家的第一个冬天便生了冻疮,起先是食指,而后中指小指,最后十根手指都红肿了。
此时冻疮遇着炉火的热气,又发痒了,她不敢抓挠,只用手掌重重抚摩……
周围新来的厨娘都有意无意地拿眼睛瞟她,她身子单薄,穿的还是自个儿带来的一件暗红色长棉衣,已洗得发白。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本该像小姐们那样梳个俏丽的螺髻,却为了做活儿方便,学厨下妇人的样子在脑后挽一个低髻,用木簪子簪着。
然而这无损她的美丽,茵茵不是那类明眸皓齿的美,她的美是不可言喻的,如细雨中的莲花塘,烟雾朦胧,却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花叶一抖擞,便有雨露飞溅出来。
厨娘们都叹茵茵可怜,“十二岁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本该做主子的,却在这儿当烧火丫头,唉……”
其中一新来的不解,悄声问吴家的,“那小姑娘生得真不赖,怎么没分到二门内伺候,在这儿蹉跎青春?”
吴家的笑道:“你才来,不知其中缘故,她是外室养的,也就是咱们太太实在人,听闻外头的生了儿子,说陆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立刻派了人去接,可惜她们运道不好,回来时连日大雨,行路艰难,最后连人带马车跌进山谷……唉,就活下来这一个。”
“哟?大人和小儿子都……”
“可不嘛,差一步就登天了,可惜咯,没那个命!”
两人在边上叽叽咕咕,时不时往茵茵身上瞟一眼。
这时,一着香色短袄的小丫鬟打着灯笼进来了,那是在三小姐院里伺候的秋兰,常来厨下要东西。
她唤吴家的:“我们小姐咳得厉害,想吃碗冰糖雪梨,你们快做了送来!”
吴家的殷勤地诶了声,装模作样地去橱柜里寻枸杞和莲子……
秋兰一走,她便立刻丢开手,唤茵茵:“去切个梨子来,拣那烂了不好的,”茵茵依言去了。
新来的厨娘不懂,便问:“三小姐要吃冰糖雪梨,怎么用不好的梨子?”
“哪里是小姐要,分明是底下伺候的指着小姐的名义要,大晚上的喝冰糖雪梨,亏她们想得出来!”
“三小姐院子里的奴才这样不讲规矩?”
“三小姐只知吟诗作画,又不理事,奴才可不就嚣张起来了?”
谈着谈着二人便转了话题,说起三小姐院子里的闲事,那边茵茵则在兢兢业业地准备食材。
熬冰糖雪梨的梨不能削皮儿,所以得用盐水清洗两遍,莲子更需提前过一道水,否则蒸不熟,接着把银耳也用水清洗浸泡了。
最后茵茵把备好的食材一齐放进锅里熬煮,她百无聊赖,就立在一旁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只青葱般的手越过她的肩头,抓起灶台上的白布,把炉子上那双兽首山水纹汤锅的盖子揭开了。
咕嘟咕嘟——
茵茵猛回过神,回头看来人,认出这是四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抱琴,不由怔愣住了。
吴家的见状,忙小跑着赶过来,殷勤地问:“抱琴姑娘,您要什么?”
“谁大晚上的还吃雪梨汤啊?”抱琴没在意茵茵,只跟吴家的说话。
茵茵便默默退至灶前,蹲下身把灶里的柴火抽出几根,用小火慢炖那雪梨汤。
“是三小姐咳嗽,说要吃这个润肺,”吴家的回。
“三小姐我今儿才见着,哪里咳嗽了,分明是底下人要吃,哦……我知道了,准是秋兰要的,不要给她,先给我。”
吴家的只能好声好气地问:“抱琴姑娘也要喝雪梨汤?这个是给三小姐做的,您的我们再另做。”
“有现成的还另做什么?我们四小姐要吃,她的再另做就是,”说完便要上手。
四小姐虽非嫡出,却是府里最得宠的,吴家的不敢怠慢,陪着小心道:“四小姐要自然是尽着四小姐,”说着还搭了把手。
等抱琴提着红漆剔花食盒离开,脚步声再听不见时,吴家的才松了口气,使唤茵茵道:“再做一盅来!”
那新来的厨娘不解,“三小姐是嫡出,四小姐庶出,怎么先让四小姐?”
吴家的走过去,很有点老人教导后来人的故作深沉,“府里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才来,要长点儿眼色,往后跟着我们行事就是,”正说着,见茵茵挑了个上好的雪花梨,她大为不满,指着茵茵:“诶,挑这么好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