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何期幽欢变离情
自相枢乱世以来,许多乡镇为相枢爪牙占据,各地仅能靠某朝开辟的驿道维持联络。
赤明岛位于东海之上,但白鹿泽往东的驿道已经荒废,悟继之只有绕道向西,经桂州北上,走猫儿山——九嶷山一带东行。
有了前车之鉴,悟继之欲在桂州雇些武师随行。如今他武艺虽小有所成,但沿路有些相枢爪牙,如上回遇到的“堕心九部众”,仍非他此时能敌。
项通明曾同悟继之说过,义士堂除铲除外道外,亦有承担保镖业务。恰好礼字舵总部便在桂州,悟继之打定主意,要先去拜访下项通明口中那位“为人很好”的端木舵主。
悟继之等人离开百花谷时,小暑方过,正入伏天。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悟继之趁着早凉赶路,仍不免被晒得口苦胸闷,汗如雨下,便是一阵温风拂过,竟也让他生出些许凉爽之意。
悟继之精神一振,耳畔又听得歌声迭起,伴着温风相和。其声幽婉,唱的虽是西南官话,传入行人耳中,也能听出其间情意浓浓,不知是哪家情窦初开的姑娘犯了相思。
“师哥,咱们在桂州多留两月吧,听说这里入秋有歌圩呢。”武舜英在车后对悟继之道。
广南一带常有青年男女通过对歌互相结识,久而久之渐渐形成集会,以春秋两季最盛。悟继之前趟路径桂州,未及游览当地风光,师妹既开了口,他自是愿意的。
“好,我也正想在桂州逛一逛,不过咱们得先把镖师雇了。”悟继之想了想,又道:“还月姑娘,你要是不急着回村的话,咱们就在此地耽搁些时日,可以么?”
他最初说要绕去赤明岛时,还月没有异议。眼下要在桂州游玩,悟继之仍是抱了拖延的心思,至于个中原因,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就是不想径往太吾村去。
还月仍只说了句:“我都行的。”
进了桂州城,悟继之将马车停靠在驿站,打探到礼字舵所在,正要前往,还月道:“礼字舵不喜界青门,我就不去了。”
“可咱们上路,总归还是要靠他们护送的。还月姑娘,要不你乔装一下……”
不想悟继之方说出此句,还月的目光立时凌厉起来,悟继之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茫然无措。
还月只扫了他一眼,便别过头去,武舜英忙打圆场:“师哥,你别勉强人家。月姊姊,你要是不愿就算了,没事的。”
她这些天与还月相处下来,彼此已用姊妹相称,还月听到她叫“姊姊”,神色柔和了几分,道:“礼字舵若是不肯护送,我便一个人回太吾村,不拖累你们。”
悟继之哪里放心让她只身而去,只得道:“还月姑娘,我……我去请端木舵主通融下便是,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还月淡淡道过谢,便往驿站走去。悟继之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满心惆怅。
武舜英拉了拉他的手:“师哥,还月姑娘一定有她的苦衷,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温声细语,有如春风,悟继之心中一宽,回握住她的手,道:“嗯,我们走吧。”
二人来到礼字舵,眼前是座三檐的木制楼阁,楼檐雕花饰锦,细致精美,正中的牌匾上书有“修身”二字,此处便是礼字舵的总部——修身阁。
悟继之递上拜帖,请接引弟子转交给端木舵主,不多时便被放行。接引弟子带着悟继之直上到楼阁第三层,只见一名花信女子端坐阁间。她五官端正,椎髻跣足,一身短衣长裙五彩斑斓,头上点缀的银簪、银链精致清越,愈显得本人灵秀大方。
悟继之与武舜英一进门,那女子便起身相迎,待见到二人手挽手走进,微微蹙眉。
悟继之拱手道:“晚辈太吾继之,谒见舵主!”
那女子双手合抱,微微俯身,推手还礼,然后缓缓起身,恢复立容。她仪态矜持,举止得体,悟继之师兄妹是深谷出来的山野俚人,头次见到这样端庄的人物,两相一比,均觉自身有些相形见绌。
女子开口道:“妾身复姓端木,单名一个瑶字,叨尘礼字舵舵主。太吾传人救焚拯溺,妾身一向慕仰。”
悟继之还在搜刮着谦辞,端木瑶已将话头一转:“只是太吾之礼节,实令人大失所望。”
悟继之尚不明自己何处失礼,端木瑶已隔着衣袖拈起他的双臂:“拱手礼用于平辈,我年长于你,你当行上揖,双手高举齐额。”
她将悟继之的双手抬至过眉,而后望向武舜英,“再者,这位姑娘与太吾可有媒妁之言?”
二人满面羞红,悟继之道:“我们……我们只是师兄妹,没有……”
端木瑶肃然道:“男女非有行媒,不交不亲。你二人既无婚约,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武舜英闻言起了性子,反驳道:“要你管!”
端木瑶觉这太吾与其同道真是“太无”规矩,摇头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我礼字舵不欢迎逾矩之人,二位还是请回吧。”
悟继之向师妹使了个眼色,她却佯作未见,悟继之只得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上揖:“晚辈生在深谷,一直以来与世隔绝,不通俗礼,还望端木舵主见恕。”
端木瑶见他态度诚恳,便道:“念在你此前不知,我便不予过问,但错不贰过,盼你今后不要一犯再犯。”
她邀二人入坐,自己并膝跽坐,问道:“不知太吾到访,所为何事?”
悟继之向她说明了来意,端木瑶道:“我义士堂承担护镖的弟子分三等,一是六品的寻常镖师,二是五品的成名镖师,三是四品的江湖奇人。价钱自也有所差别,不知太吾要雇佣哪一等的镖师?”
提及银钱,悟继之心头一紧。他当初离开太吾村,没备多少银两,一路南下已花的大差不差。只是住在百花谷不愁衣食住行,他早已忘了钱为何物。
“请教舵主,雇佣寻常镖师需多少钱?”
端木瑶道:“不多,前往赤明岛的话,两千两银子便可。”
悟继之面露难色:“端木舵主,可否宽容一下,晚辈……晚辈……”
端木瑶道:“若是太吾手头拮据,又无营生,我倒是有个建议。”
“舵主请讲。”
“距此地四十里外的金山寨出银六千两,请求本舵铲除盘踞在附近的恶徒,但本舵最近人手不足,太吾若能除去此处的外道巢穴,这笔银两便归太吾所有。”
端木瑶言外之意,似是礼字舵不会派出侠士,只能靠悟继之自己对付外道。武舜英觉这女子刻意为难他们,又要作色,悟继之对她摇了摇头。现下没有别的办法,他也只有应下此事。
端木瑶将二人送出,临到阁口,她对二人道:“我有一言对二位相告,凡礼制规矩,盖先贤所定,非出自我一人之口,世人皆遵循这般。若你守礼,旁人亦会以礼待你;若你不守礼,旁人便会当你是个轻浮之人。”
她顿了顿,言辞愈发严厉:“便是已结发的男女,也没有在外就肌肤相亲的。你二人若甘愿被旁人当作孟浪之徒,大可一意孤行下去。妾身言尽于此,恕不远送。”言罢,她便转身回阁。
她这一番话说的武舜英面红耳赤,悟继之本想安抚她一番,但念及今后行走于世,少不得要遵循这些俗礼,还是尽早让师妹接受为好。他被人看轻也就罢了,不能让师妹也被瞧不起。
二人离开修身阁,路上悟继之与武舜英的手几次相碰,终究还是没有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