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松江知府李崇的决心
松江府华亭县,知府李崇亲自坐镇于此,主持分田的事。
户部也派了官员来此,这次分田足有十万亩,都是‘无主’的荒田,因此需要全部重新造册,防止出现贪墨和瞒报的情况,造册之后,将来朝廷就能按册征税,整整十万亩地,是一笔不小的税源收入。
“陆少傅不容易啊。”
李崇是沈传名的外甥,当然知道从徐阶手里要回这十万亩地有多困难,眼见着面前浩荡荡数万百姓排队登记田契,发自肺腑的感慨。
户部的官员倒不知道其中的事,还当李崇说的是去年陆远主持南直隶各府接纳安置这些松江难民,因此也都点头。
“是啊,去岁如不是陆少傅居中协调,这些松江百姓哪有今日重回故乡的日子。”
“陆少傅为此事呕心沥血啊。”
耳听得几人的话,李崇不由侧目。
他是沈传名的外甥,沈传名又是徐阶的大舅哥,他和徐阶是有亲戚关系的,准确来说,李崇应该叫徐阶一声姨父。
这一点李崇很有把握。
十万亩地不是少数,即使有李崇亲自坐镇,效率上快了不少也足足用了十几天才完成,合并造册一万五千户,接近十万百姓分到了田地。
从洪武二十六年到如今的嘉靖三十一年,光一個松江府就有将近八十万亩地由国家的税源变成了私人的隐性财产。
眼下还不到五月,虽然春麦是耽误了,但是可以先种几个月的蔬菜,等到九月份种冬麦。
八十万亩地,松江一年两熟,亩产市秤为三百二十斤,一年要少去五亿多斤粮食,折三百二十万石。
这不该查吗。
沈家是松江府的富绅,李崇打小是在松江长大的,因此和徐阶没有太多走动,感情也谈不上多亲近。
实在是比不上啊。
此刻的心中便开始将徐阶和陆远放到一起来比较。
也就是这个时期黄浦江还没有完全开发,不然引黄浦江水入灌,五六月份可以种一季晚稻。
如今汪逆祸祸完之后,李崇带着松江府户曹加上户部清吏司的官员重新核查造册之后,松江的田亩还剩多少?
不过开凿河渠,包括引黄埔江水入海的事,远东商号已经出资开始做了。
徐阶一个人就霸占了松江二十多万亩田地,这些田地不在黄册上,在册的又被徐阶拆分挂靠在不同官员和有功名的生员名下,成为国家承认的职俸田、功名田,朝廷收不到税,百姓卖身成了佃户,也成了隐户,托庇在徐家下的家奴,这种情况下松江要是还能富裕那才是有鬼了。
那么好的位置,加上上百万白银热钱砸下去,松江府绝对可以迅速恢复民生。
四万三千六百顷,也就是说,即使徐阶退还了十万亩田地,仍还有三十五万亩田地没了踪影。
洪武二十六年,松江在册田亩五万一千三百二十二顷九十亩,也就是五百一十三万亩,到了弘治十五年重造,松江在册田亩余四万七千一百五十六顷六十一亩八分八厘六毫,也就是说有四十二万亩田地消失了。
其实这些地方府县主官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大明朝官方有一套完整的地方指导手册,不单单只是那本《知县到任须知》,朱元璋命翰林院编修的《诸司职掌》、李东阳所著的《大明会典》中也有地方官的施政纲要,包含了民生、教育、军备、基建工程防汛几乎这一时期所有和国家息息相关的政务。
一如此时此刻的松江府。
总的来说凭借着江南得天独厚的地缘条件,让百姓活命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就照本宣科的按着干,实际上也不会干的太差,之所以弄到嘉靖朝时期国家虚弱成这个样子,错的不单单是人。
不过徐阶的元妻沈氏死的早,后来徐阶在北京续弦,几十年也都在北京升官、当官。
按照三十税一的标准,国家少征税十万石。
除了这个标准的粮税之外,明朝还有火耗税的存在,每石要增收五斗六升,也就是说要增收百分之五十六,相当于三十税一点五六,如此又是五万六千石。
没了八十万亩地,但户口却增加了,人均田地变少,徭役、火耗和课杂税的钱就要摊派到所有自耕农户身上,看似很轻的三十税一,实际上百姓的生存压力日趋增大。
而官绅、生员们家中的囤粮,早都已经多到腐烂掉。
但是宁愿腐烂也不能降价卖。
李崇面对着眼下的局面,脑子里想到全是明年考成的事情。
怎么做才能让松江今年的赋税跳个高呢。
想来想去,李崇就将主意打到了沈传名这个舅舅身上。
谁让沈家是松江巨富呢。
虽说有一多半的钱都是替徐阶赚的。
“你说什么,双粮价?”
沈传名颇为诧异的看向李崇,没想到后者来找自己说了这么一件事。
后者很是认真的点头。
“没错,双粮价,从今天开始松江府推行双粮价,陈粮、新粮的价格不能一样,眼下松江各县刚刚恢复民生,远东商号已经拿钱开始招工,开挖黄浦江水入海,上海开埠在即,很多百姓务工赚钱,如果这时候那些乡绅还靠着以旧充新、以次充好的事来喝民血,则民生永远没有恢复的机会。
只有双粮价,将粮价压下去,明年的松江才能焕然一新。”
沈传名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么做很得罪人啊。”
“所以这不是来找舅父您吗。”李崇腆着脸笑道:“舅父若是能带头低价卖粮,则其他各粮行谁还敢漫天开价,如今松江粮价一石四百文,但卖的全是陈旧粮,我想请叔父出面,将粮价打下去。”
“你打算压到多少?”
“陈旧粮二百文一石。”
听到这个数字,沈传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么一来,我沈家可就把松江上下的乡绅都得罪死了,这种事不能干。”
李崇叹出一口气:“舅父,松江民生恢复的快,开埠就快,咱们家落了好名声,将来招工也容易,开埠才是要紧事啊。”
“我用官府的名义出公文平粮价,您再出面去卖,谁要是敢不服,要和您对着干,那就是和官府对着干,到时候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沈传名注视着李崇,片刻之后笑了出来。
“你这是拿舅舅的钱,在陆少傅面前邀功啊。”
“英明无过舅父。”李崇也不藏掖,讪笑一声后大方应下:“现在松江穷,百业待兴,所以之前陆少傅在南京弄的那次招商会,南京没有一家商号愿意来松江,可松江的情况那么好,上海将来又要开埠,发展前景何其光明。
咱们抢先这一步在陆少傅面前露个脸,将来咱们家在松江府的发展还怕没有陆少傅的支持吗?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扶持咱们家,现在得罪些人、赔些钱又怕什么,何况也不赔钱啊,以往那些粮食宁愿烂掉也不愿意降价卖,何不如就干脆甩卖一空,卖多卖少都是赚的。”
“这事要向你的姨父汇报。”
“难道咱们家所有的事都要听他的吗。”李崇一句话把沈传名给惊住了:“姨娘嘉靖八年便去世了,如今二十三年过去,他徐阶还处处对咱们家所有人指手画脚,他对咱们家做什么贡献了吗?
除了不停的占地、占地,是,咱们家现在是有了几万亩良田,可是名声也全都臭了。
您看看陆少傅,他们陆家名下竟然只有一百多亩职俸田,还是因为皇上钦赐不能卖,要不然早都被陆少傅租卖给那些佃户了,陆少傅为什么就看不上田地,因为陆少傅的眼界高远,知道靠着从那些佃户身上吸血吸不到多少。
看看远东,漕运、织造、建厂、兴业、酿酒、建港口,这段时间凤阳、庐州又新办了光华书院的分院,建了医学院,将来连教育、医诊都是远东的。
还有一些咱们不能说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银行、赌场、青楼,包括广州海事司,这些可都是陆家掺着股的,说句不客气的话,再过几十年两代人,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绅官员,打一落生就要吃陆家的饭,穿陆家的衣,当陆家的差,上陆家的学、靠陆家治病活命。
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赚的积蓄,可能一场花酒、一次豪赌又全部转移进了陆家的口袋,想要谋求跻身的政治机会,就需要送孩子去光华书院进读,然后跑银行去贷买房产,每年都要心甘情愿背偿着高额的房产息钱。
您不觉得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吗。”
沈传名顿时倒吸一口子凉气。
之前没有感觉,现在经李崇这么一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个远东商号已经成长为如此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
朝廷怎么可能允许一个私人拥有这么恐怖的财富体量。
是了,这不是陆远一个人的,远东和几乎九成的江南党官员捆绑在一起,怎么铲除?
皇帝要有本事铲除掉远东,那早就派兵把江南上下连根拔除了。
何至于连收税都得低声下气。
这是一张极其巨大的利益交织网。
政治、经济、军事捆在一起的江南,不是现在虚弱不堪的中央政府可以对付的。
“死死攥着土地不是好事。”李崇继续劝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粮价崩了,所有田地将一夜之间一文不值。”
沈传名撇着大嘴不信:“这种事怎么可能出现?”
“南京银行一直有一个粮食储蓄的业务。”李崇沉声道:“而今倭患扫平,南直隶各府马上就会开满银行,各省再开,粮食收储的速度会有多么快,一旦有一天,银行握着的粮食超过乡绅的储粮,那么粮价就会降下来。
粮价跌,其他的日常所需若是涨价,士绅们该如何保全家产,他们只能贱卖田地来换取银钱供日常所费,田地越来越少,士绅赖以挟持朝廷的本钱就越来越少,一旦等到那一天。”
话不用继续说下去,沈传名已经明白过来。
他都替徐阶干多少年白手套了,怎么会不懂兼并这种事。
士绅没了存粮和田地,日常所费又巨大的情况下,一旦有一天天灾降临,士绅将会和百姓一样吃不上饭。
要么像历朝历代农民起义那样揭竿而反,要么就只能像被徐阶侵吞走土地的百姓那般,心甘情愿的将家产奉上换取活命的口粮。
这银行收储粮的行为太要命了。
背后站着的那位陆少傅这么做,难道不会考虑到?
只要赈灾粮一发,哪有百姓会造反的。
百姓不反,指望士绅还能翻天不成。
所有的财富都会被银行给剥削的一干二净。
住的房子、吃的粮食、家产积蓄全他妈归了银行背后那些面目可憎的吸血鬼。
每个人背着一身的债,还要捧着赈灾的粥碗对那些人感恩戴德。
既要名也要利。
他们,什么都要!
沈传名惊出一身冷汗之余,也知道了李崇的打算。
那就是从现在开始,要积极的争取在陆远面前露面的机会。
陆家的大船登上去才是一辈子乃至全家子子孙孙衣食无忧的保障。
也只有陆少傅的这张船票,才比严党、比徐阶更金贵。
沉思许久之后,沈传名郑重点头。
“既如此,那就按照你说的来做,这件事就不和你姨父说了,咱们先去做,替你将今年陆少傅交代的考成法之事办好,争取让伱明年好好露一次脸。”
李崇这才松出一口气。
能有自家舅舅的全力支持,他对恢复松江府的民生便有了十足的信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