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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一寒至此,辛味都尝

   对于张居正,范进倒是没有什么历史名人滤镜,什么大明内阁首辅,什么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俱都是后来的事情。

   即便此人现在胸有抱负,但谁又敢笃定自己一定就能出将入相,宰执天下?

   譬如说,现在张居正的官位就比自己低一阶,须得主动向自己敬酒。

   即便他日张居正一飞冲天,做到大明首辅的位子,范进也可以摆摆老资格,遥想当年张居正还一口一个下官,当众向其敬酒。

   再者,张居正可以坐上那个位子,焉知我不能?

   他年我若为首辅,报与桃花一处开。

   与张居正等上一届、上上届进士熟络之后,席间谈话便已说开了。

   不过,大家都是清贵翰林,文人雅士,自然不可能酒酣胸胆尚开张,礼之一字,断不可失。

   因而,众人谈的俱是四书百家,诗词风月。

   范进吃酒之余,免不了也插嘴说了几句,其余更多时候,大多都只是在旁听,看着一众翰林争执不休,面红耳赤,倒也甚觉有趣。

   末了,袁炜提议道:“此次接风宴,酒菜俱佳,只是缺了诗词,甚为不美。”

   “诸位同僚俱是博学之士,不知可有好诗啊?”

   言罢,袁炜当仁不让,略一思忖,当即吟诗一首,博得满堂喝彩。

   范进细细咂摸,确是文采俱佳,内涵丰富,不由得感慨能进翰林院的,果然没有一个庸人。

   袁炜吟罢,遂看向李春芳,挑了挑眉,笑吟吟道:“李侍读,可有眉目了?”

   李春芳闻言,苦笑道:“袁兄,我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么?又何必挖苦我?若论青词,在下或可充数沽名,诗词一道,却是不如袁兄远矣。”

   此言倒是不虚,李春芳的青词做得极好,当世估计也唯有严嵩等寥寥几人,勉强压李春芳一头。

   “哎,此间只为游戏之作,不拘什么格式,便是青词也无妨。”袁炜虽是眼高于顶,但也没有成心在众人面前落李春芳面子的意思。

   毕竟论品级,论身份二人相当,甚至于李春芳更得李掌院器重,若是在此时打李春芳的脸,那几乎与扇自己无异。

   “既如此,那李某就献丑了。”李春芳暗道既然躲不过,不如索性略作青词。

   李春芳果然不愧是青词宰相,即便是随兴所作,功底火候亦是斐然。

   紧接着,陆陆续续又有几人作了几首,俱是市井中难得一见的佳作。

   待轮到范进,众人下意识望向他,都道此人皓首穷经,不善诗词,他们倒是想要看一看这位新科状元的成色。

   范进同样有些犯难,似这般吃请,他素来是不喜的,每次都要作诗,偏偏还推辞不过。

   若是应付了事,旁人只道是敷衍,若是想要一鸣惊人,又难免搜肠刮肚。

   暗暗叹了口气,范进缓缓起身,拱了一圈的手,说道:“不瞒诸位,此间确是没有什么头绪,倒是年少时试笔,略有存余。”

   旁人倒也没有吹毛求疵,径直帮忙将宣纸铺开,拿镇纸压上,自发聚在他身后。

   范进先是挽袖,举笔沾了沾墨,缓缓书写道:“苍苍者天,生余何为,令人慨叹。叹其年难及,丁时已过,一寒至此,辛味都尝......”

   待书完上阕,范进紧接着落笔,“男儿坠地堪伤。怪二十何来镜里霜。况笑人寂寂,邓曾拜衮,所居赫赫,周已称郎。寿岂人争,才非尔福,天意兼之忌酒狂。

   当杯想,想五湖四海,是我行藏。”

   缓缓搁笔,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此时倒是没有人提什么不应景之类的,毕竟范进早有言明,乃是年少试笔,俱为存货。

   “一寒至此,辛味都尝......”不少人下意识呢喃出声,不少人皆是感同身受,仿佛这词里写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是啊,邓禹24岁时拜大司马,周瑜二十四岁拜建威中郎将,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功业皆无,一寒至此。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旁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这句话。

   然而,此词一出,已见人间百态。

   纵是不少年少成名,功业早成之辈,略抚鬓边,同样无限感伤。

   遥想当年,他们也曾御街夸官,也曾赴那琼林之宴,而今此去经年,早已风流不在。

   翰林院固然诚为朝廷储才养望之所,历代辅臣早年栖身之地,然而荒唐了岁月,苦熬了青春,一辈子蹉跎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的,同样不在少数。

   不过,相较而言,他们比起范进,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此人二十四岁时便这般煎熬,五十又四方过童子试,其中辛味,不免令他们感到战栗。

   一时间,众人对于范进的好感,不免又酌情上升了一层,目光中隐隐透着一抹钦佩。

   即便是新晋翰林,对于范进状元及第,授官修撰的羡慕嫉妒恨,此时也俱都随着清风一同散去。

   其中,甚至有不少蹉跎多年的老翰林,看向范进的目光充满了惺惺相惜之感,暗道往后或可多多同此人来往。

   独对这些目光,范进同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道是若非场合不对,估计不少老翰林非得拉着他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不可。

   他可没有这些文人雅士的癖好,更不用说,辛味都尝的是原身,他甫一穿越,便是乡试得中,贵为举人,全然谈不上什么吃苦。

   本想借机刷一波好感,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用力过猛。

   再待去看时,只见张居正身侧的高拱,双目之中已然盈着泪光,低声抽泣。

   他虽年少成名,可也蹉跎过,即便时隔十三年终于中了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现在依旧在坐冷板凳。

   这词,分明写的就是他!

   一念及此,更添呜咽,竟当场呜呜哭出声来。

   高拱哭,旁人也哭,一时间偌大一个包间,好似挂满了白布的灵堂。

   纵是满桌佳肴,一干美酒,众人只觉味同嚼蜡,无心享用。

   至于诗会?此时谁还有心情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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