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竹林越发青绿了,周围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淋了雨的众人相顾无言,亭子里苦笑的山涛伯伯突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紧接着几人都笑了。
众人架起炉子点起了火,围坐在火炉旁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暖着酒,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着,壶里的酒正冒着热气,大家仿佛都还沉浸在刚刚的感悟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当中。
这种感觉很舒服,就像是劳累疲乏的旅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歇下来,一边躺在席子上喝酒一边烤着温暖的篝火,是一种最平常却最极致的享受,慵懒的旅人谁都不想打破这难得的温馨安宁。
这次他们没有吟诗作对,没有清谈玄理,没有争的面红耳赤也没有因为一个精彩的比喻而开怀大笑,就这样静静地席地或躺或坐着,仿佛在感悟天籁也好像在追忆过往。
只有我这个乱入的小子在漫天飘散的酒味中红了脸,眼前的视线好像不那么清晰了,可脑子却仿佛变得更自由了。
看着我又摇摇晃晃起来,山涛伯伯终于还是笑了,摸着我的头却看向父亲说道:“昭儿这么好学,又志向远大,你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父亲听后很慈祥地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我只能把握自己的一生,他以后要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承蒙亲眷能够由着我快意山林,我意足矣。乱世多少人难以苟全性命,我能打铁度日也算幸运了,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简直生不如死,说好的不劝,怎么又劝了。”
“唉,如今独善其身也难啊。”山涛伯伯眼神有些萧索。
“哈哈,说到妻,你真不打算娶一房小妾吗?仲容可是连鲜卑婢女都没放过。”大阮伯伯又开始耍流氓了,讨厌!
“嗣宗兄又打趣我。”父亲摇了摇头。
“听说仲容兄服丧期间骑马追回孕婢,不顾路人白眼,与其同载而归,是真的吗?”刘伶伯伯来了兴趣,问小阮叔叔到。
小阮伯伯笑着说:“是啊,人种不可失,守丧小节,嘿嘿,失了儿子岂不是大不孝。”
大家听了都在开心地笑着,我心想原来小阮叔叔也是个流氓……
这时向秀叔叔突然盯着小阮叔叔说:“我倒是听说仲容兄还有与猪同饮的壮举。”
“天地万物哪里有什么分别呢?人为什么就不能与猪在同一个盆里喝酒?我还跟猪兄碰了好几杯呢?”小阮叔叔摇晃着脑袋说道。
“为与猪同饮干杯!”众人提酒一饮而尽。
我就不明白了,这么脏又难堪的事大家为什么还觉得正常,那时候很多人说小阮叔叔是个疯子,父亲却说他融于道了。这些人的行为我虽然习惯了,但总觉得怪怪的,以至于我一直以为父亲床头那卷书不是什么正经书。
大阮伯伯已经喝的迷迷糊糊了,仰天长叹一声对着父亲说:“叔夜兄志高行直不慕名利,愚兄一时发癫替你扬名,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谓振聋发聩,可毕竟是成了一根刺。”
父亲神色不变说道:“我又岂是怕人知。”
“就因为你过于刚直愚兄才自觉有愧,所谓以孝治国,以礼教为本,呵呵,真当天下人是笨猪吗?”
“是啊,名教里那个忠字他们可开不了口,只能说孝了。我说什么哪里需要遮遮掩掩,你愧个什么,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些,今天无聊的话属实有点多啊。”
“可是以后……”
“以后的事交给以后,今天你我七人再举盛会,不虑其他,养生之要在于心神舒畅。”
刘伶伯伯接过父亲的话说道:“是啊,一切的事不都在酒里吗?道在醉中,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行,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哪会有什么烦恼。”
小阮叔叔立马接上道:“无用之木以其不材得其终年,无用之用堪为大用,若粗茂挺直反为腐草所忌。”
这时一直只喝酒不太说话的王戎叔叔也说话了,“齿以刚亡,舌以柔存,大丈夫不立危檐之下,外在随顺万方,而不影响心中保持高洁的品性,这样也是近道了吧。”
父亲微微一笑开口道:“道恒唯一,各自领悟不同罢了,在我看来学道应内外如一,诚其意袒其心,若身心不一,要么有分裂之痛,要么有匿情之嫌。松柏不因腐草而改其直,鲲鹏不因蜩鸠而隐其心,天地之正,不使昭日昏昏。你们别劝我了,石头就是石头,不会因为你们劝说而变成金子。”
“哈哈,在坐皆狂人,无事多进酒吧。”说着山涛伯伯举了起酒。
一帮酒鬼……
本就迷迷糊糊的我,终于是在父亲旁边睡着了,而他们就这样在柴火旁喝了一夜聊了一夜。
等我醒来,众人已在相揖而别,一句句保重后,各自踏着虚浮的脚步准备离开,只是各个眼眶里早已经噙满了泪水,好似这一别将后会无期,众人鼓励劝慰的话早就说尽了,但眼里的担忧却仍旧无法掩盖过去。
父亲转过身落寞地挥一挥手,算是告了别,这帮世上最洒脱的人其实也最多情,只是世人不知而已,世人所谓的感情已然变成了冰冷的礼法,徒效其形罢了。
母亲做好早饭来叫我们时,父亲已经去睡觉了,她没有责怪我去了竹林,只是摸了摸我的额头,看我没事就放心了下来。
“母亲,我不想吃腌咸菜,我想吃肉。”我想着昨天的鸡腿,立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母亲叹了口气说:“有多少人连腌咸菜都没得吃呢,吃吧,我们哪来的钱买肉。”
“可母亲以前是天天吃肉吧……”
“肉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只有偶尔吃才会一直觉得好吃,昭儿不可挑食。”
“母亲,你嫁给父亲后吃住俭朴身形劳累,您会不会后悔啊。”我好奇地看向母亲,我觉得吃不到肉肯定也会让母亲难过。
“昭儿,以后你就知道了,娘嫁的人是真正的英雄,娘也并不贪图世俗享受,如今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我搅着碗里的粟粥,继续歪着头问母亲道:“那父亲哪里的钱买五石散啊?”
母亲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说:“跟你吃肉一样,你父亲也是那些人来时才偶尔服食啊,天天吃可是得死人的。”
我不服,嚷着道:“我早就想说了,既然能吃死人,父亲为什么还要吃呢?”
母亲温和地看着我说:“你只看到你父亲平时淡雅温和,可内心的痛苦却一点都不少,如果只是跟朋友们偶尔服食一次,我不忍反对。”
“我不想明白,能使人皮肤红肿溃烂甚至死亡的药物就不该服食,更不该被发明出来,这烂药是谁发明的啊?”一想到父亲不断地挠着自己,看着他浑身青红淤肿,我就讨厌他,也讨厌药。
“发明这药的是张仲景,你赶紧吃饭,吃饭就不要说话。”
母亲不让我说话了,但张仲景这混蛋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