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如晨雾,倦倚东风,然后,只凭好梦,飞到银屏。
之于沈要而言,单手将萧子窈抱下楼来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唯独多了一把轮椅,便需要郝姨来搭把手了。
是时,郝姨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是喜上眉梢。
“要我说,沈军长您也真是的,夫人不过就是叫叫您罢了,您先上楼来看看情况不就是了,何苦扛着轮椅一起跑上来呢?怕不是关心则乱,这才闹了笑话!”
难得一回,她竟然说话说得实在不够谨慎。
却好在,从今往后,这些并不太谨慎的话,沈要大约也不会再往心里去了。
他只管默不作声的照顾着萧子窈坐上轮椅。
去年今日,他依然也是如此。
沉默寡言,又心甘情愿。
只不过,那一日的雪却下得漫天,如弥天大谎,要打伞才好出门,萧子窈披着大氅,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独独一张细白小脸露在外面,在雪色中显得尤其娇艳,是除去白色之外的第二种颜色。
那么,他呢?
他没有颜色。
他当时穿的是件旧到袖口翻毛的军装,是去了主楼之后,萧从月方才命人给他裁的新衣。
偏偏,时至今日,他照样穿的还是件旧衣服,也是袖口磨得有些坏了,是萧从月当初裁给他的那件。
就仿佛,旧人还在,他是旧人,那萧子窈便也可以是旧人。
然,旧人比旧时,却早已今非昔比了。
他于是忽然问道:“六小姐,要打伞吗?”
萧子窈便好笑又好趣的看他一眼。
“这连小雪都称不上,打什么伞?”
她已然给了答复,谁知,沈要听罢,却依旧坚持。
“还是打一下吧。”
他说,“我来打。”
那雪色只如薄雾似的,其实一点儿看头也没有,萧子窈到底是看不了多久的,便回了厅里去。
桌上,两碗黄鱼小馄饨热气腾腾,又相对眼前,她刚要动筷,便听见郝姨在玄关那头说道:“沈军长,您先去吃饭,伞我来收。”
是时,她只听得了只言片语,自然便看不到沈要悄悄画在伞面上的雪人了。
却是郝姨轻声笑了笑,说:“哎呀,原来沈军长真的会画画,怪不得我家宝儿还说呢,沈军长教画画尤其严厉——您这画的是……?”
“狗雪人。”
他眸光淡淡,面无表情,又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狗不像狗人不像人的简笔画从伞上抹去了,然后默了半晌,才道,“别和她说。”
郝姨自然俯首称是。
他于是忙不迭的赶回了桌上去。
萧子窈笑意昭昭。
“我好不容易可以下地了,怎么也不见你急着黏上来陪我吃饭?怕不是厌倦了,所以最近几日总晾着我躲我?”
她话里半参喜怒,究竟阴晴定不定,说不准。
沈要听罢,果然立刻摇头。
他格外用力。
“不是。”
是时,他只管小心翼翼的张了张嘴,那模样木木的,哪怕面无表情,也照样是木木呆呆的,就好像是他不敢太大声讲话一般,始终在她之下,也始终虎视眈眈。
“我只是,觉得很难受。”
“一看到你痛,我也会觉得很痛。”
“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教过我怎么止痛。”
沈要如是说道。
一直以来,他唯一想要被原谅的事情,大概便是如此了。
那是他生为劣等犬,却爱上一个人的事情。
萧子窈一瞬哑然。
她直觉喉咙有些发紧,于是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止痛有吗啡,大夫给我开过的。”
沈要眉心微皱。
“那个不能多吃。”
他一字一顿,“大夫和我说过的。”
“那你有没有问过大夫,除了吃药,还有没有别的止痛的方法?”
谁知,这一回,她话音方落,便轮到沈要哑口无言了。
他拳着手,手心微潮,伤了的那只手并不太痛了,大约是好的差不多了。
“说过。”
他声音很轻很轻,唯独呼吸很重很重。
“他让我多陪你。”
“在你痛的时候,陪着你。”
“陪你一起熬过去。”
话毕,他便终于抬起眼来。
萧子窈只见沈要眼底微弱的碎光。
她从小便是个十分受宠也讨喜的孩子,无论是人还是狗,几乎无一例外。
然,唯一的一次例外,应当是在萧大帅教她教养那条德国军犬的时候。
她那时还小,细细的手脚细皮嫩肉,偏那大黑狗却孔武有力,一旦站起身来简直比她还高——便是其中的一次了,她正抱着那大狗玩闹,非要跟条狗比比高矮,却不料,那大狗的爪子竟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黑色的尖指甲,虽然不及猫爪子锋利,但总之也很厉害,便一瞬在她眼下留下一道血痕。
四下众人顿时就慌了。
就连那大狗也慌了,于是立刻趴下来蜷起尾巴,又反复绕着她磨蹭数圈,最后无果,便失落落的躲到了角落里去,然后侧头,呜咽着,也一动不动的、远远的望定她去。
那血痕自是没有留疤的。
只不过,那几日之后,那大黑狗也再不敢贴着萧子窈凑到她跟前去了。
那全然是一副,矫枉过正的样子。
正如眼下,沈要仿佛也是如此。
萧子窈于是轻轻一叹。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沈要有点儿嘴硬。
“六小姐,我没有。”
“你就有。”
“我是只对你胆小。”
“那你就是怕我。”
“——我不是。”
是时,他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应声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这呆子怎的又闹这一出,告白而不自知!
只此一瞬,萧子窈只在心中腹诽道。
从今往后,她恐怕时时刻刻都得提防起来了。
不是提防一个杀人犯,而提防一个年轻英俊、却又不失可爱的,并且非常非常喜欢她的,杀人犯。
之于她言,沈要也许绝非良人。
他怎么能算作一个良人呢?
一条恶犬,一头禽兽,一个坏人,一位裙下之臣。
因着沈要,她从此看谁都很差点儿意思。
也许她已然成为了他的形状也说不定。
偏偏,是时,西洋钟指针滴滴答答又蛇行数格,眼下,正是沈要上职的点钟了。
萧子窈只见沈要冷不丁的站起了身来。
“六小姐,我先走了。”
他很快很快的说道,“你在家等我。”
正说着,他的脚步便与他的语速一样的快了起来,萧子窈根本跟不上他,便只好被落在轮椅里面,轻轻的说了句:“早点回家,我等你。”
沈要于是猛的一顿,然后便在门边回头一顾。
他没有说话。
却是十分安静的嗯了一声,那动静要多安静便有多安静,像小狗的呜咽,不吵人,只讨喜。
他多像条狗。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为了躲她,方才走得那么急。
沈要心说。
他的确出了门去,玄关的门铃在开合的间隙轻轻哼唱,雨铃被风一吹,也跟着一动,就好像是,他真的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似的。
他只管默默的绕去了窗下。
起初,他打定主意要买下这栋小楼的时候,看中的便是这公馆里的窗子几乎没一扇不敞亮。
比人还高的玻璃窗子晶莹剔透,落地的,又被包铜的木棱分成田字格,如此,日光照下来,便不会留有余地了,实在很适合萧子窈养身子。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近了些,却见雪色如尘也如雾,都黏在了那透明玻璃上,像一面画布,任人施为,也任人宰割。
沈要清楚得很,萧子窈一向最爱坐在这扇窗边。
如此,他便照着印象猜出她的位置,只在那雪雾上忽然画下两道长线。
偏偏,好巧不巧,倘若从那位置遥遥的看进窗子里去,那两道长线居然端端正正的嵌在了萧子窈的眼下——那情形实在好奇怪,原是他本来想偷偷画一只雪人的,却从雪人的两只手先画起,歪歪扭扭的两条线,一左一右,映在她脸上,仿佛两条皱纹似的,一下子给她加了好几十岁的样子。
沈要忽然就啊了一声。
他的六小姐,究竟会活到多少岁呢?
听说身子很差的人多半短命,那她呢?她会不会活不了太久,会不会活不到脸上长出这样的两条皱纹的年纪?
他连想都不敢想。
却又直觉胸口有些闷,如心下沉石,多少话都尸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只从那两道亮晶晶的皱纹里,渐渐又看清萧子窈的手。
她今日穿的仍是宽袍大袖,半截细骨伶仃的腕子露出来。
怎么回事。
沈要心下紧了紧,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好像,自打萧子窈进了公馆,浑身上下便大大小小的伤病不断了。
她好像总是在痛,然后又总是在忍着痛。
只此一瞬,他简直无言以对,眉间心上分明都有痛楚,却细腻得根本不像隐隐作痛。
小狗害怕失去主人。
沈要害怕失去萧六小姐。
她一定是他从未感知过的疼痛。
那是一条狗,变成一个人的,必然的报应。
沈要没再多留。
天色已然不早了,倘若再等下去,雪就该化了。
他于是在那雪雾上又写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照样跟狗爬似的。
和我一起变老。
——那简直就像一张小纸条。
明明是故意写给她看的,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拿给她看,所以拐弯抹角的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期待被她看到,也害怕被她发现。
多为难。
原来做人的痛苦有如此之多。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萧子窈也许看不到那几个字了。
沈要心想。
因着他一路开着车子,一直开到了城北去,等下车的时候便发现了,天气又好了起来,雪化了。
如此想来,他在玻璃窗上的留言,应当也一同跟着化掉了罢。
他于是面无表情的走进了营帐。
城北事务繁多,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洪水决堤,耽误的不只有民生,更有许多豪门富贵的生意,还有南京陈督军的出行。
眼下,水势有变而万变,时好时坏,陈督军实在等不得了,便准备趁着这几日停雨的空档,抓紧时间返回南京。
此事照样归沈要来管。
他几乎从未如此讨厌过工作。
他仿佛天生便不是这块料似的,一旦批起文书便觉两眼昏花,好在还有个夏一杰可以共他操使,只要提起萧子窈的名字,此人便实在称得上趁手好用。
是时,夏一杰只管这般同他说道:“陈督军那边,我已安排了铁道邮政派了专车,肯定可以尽快将人送回南京。另外一件事,因为之前通讯断联,很多电报都被积压了,现在通信恢复,你得把之前的电报一一回过。”
“都有哪些电报。”
“各系军阀,及东北,还有日本人。”
沈要眉心微皱。
“送去帅府,让梁延自己批。”
夏一杰摇了摇头。
“恐怕不行。”
他道,却是话音一转,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最近在筹备婚礼——他准备结婚了。对方是海关总署的女儿,派头很大,耽误不得。”
这实在是个大新闻,就连沈要听罢,也不由得一瞬怔忪。
偏他一贯冷脸惯了,哪怕心下有异,面上也照样没什么表情,就说:“你就说我很忙。他结婚,我去不了。”
夏一杰十分嫌弃撇了撇嘴。
“沈要,我请你哪怕不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子窈,也要把握好自己的仕途。”
话毕,他便从后拿出一只小盒,又往桌上磕了磕,道,“就比如说,像这样的小孩子,以后少管——这是骨灰,拿去。”
沈要微微一愣。
“谁的骨灰。”
他一时反应不及,便问道。
“就是子窈经常带着一起玩的那个小男孩。”
夏一杰说,“是叫小泥巴来着吧?这孩子那么瘦,最后烧完居然只有几两重……害死他的那人烧完,灰烬都比他大好几倍。”
谁知,他正说着,沈要那厢却不自主的有些哑然,于是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一字一顿道——
“他有名字的。”
“是六小姐给他起的。”
“叫‘沈确’。”
“沈要的沈,确定的确。”
“所以,别再叫他什么小泥巴了。”
他说。
“如果六小姐听到了,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