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姨娘心中警铃大作,斥那妈妈:“太太叫人从库房拿东西,怎么没人来报我?”
“这老奴也不清楚,想是她们忘了。”
“忘了?这是能忘的?府里的事你吩咐一句,我也来吩咐一句,听完这个又听那个的,最后账目有大纰漏,谁来负责?”邱姨娘把账本一阖,扔在黑漆螺钿小几上,“把库房登记出入库的几个叫来,我倒要问问她们没有对牌,如何敢随意发放东西!”
那妈妈一吓,连忙求情道:“想是她们偷了个懒儿,毕竟是太太吩咐的,她们不敢不照做,”忖了忖又道:“听说张太医早年为三小姐诊过病,想是太太感念他的恩,这才叫多送了两样东西,太太并不常插手这些事的。”
邱姨娘知道陆夫人平日并不常插手府里的事,若放在往常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近来陆夫人动作太多,不能不使人疑心。
她先是一番常态答应接宋月娥母子回来,后头暖寒会后把几个孩子训斥责罚了一通,这又要看账本和名册,连给张太医家送的帛金也要插一杠子,谁晓得她要做什么?
奴婢们去叫人那一会儿,她静坐在罗汉榻上思索,回响先前种种,突然想起来前儿盛妈妈向她禀报,说底下不知谁散播的谣言,说太太要出山接管内务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连底下人都知道风向了,可见近来重霄院背地里安排了不少事。
越想越烦躁,邱姨娘起身,就地踱起了步子。
等叫的几个奴婢过来,邱姨娘先就把几人大骂的一通,那几个婆子平日也就爱偷闲躲懒,很得罪了些人,当下出了这事,立即有人来告她们,邱姨娘本就疑心她们心向重霄院,于是顺势撤了几人,另填补了人上去。
等料理完这一宗,她即刻换下衣裳,披上披风,拿着手炉匆匆往七录斋去了……
正好陆夫人和陆润生正在七录斋里就儿女的婚事争执,陆润生属意辅国公府大郎,陆夫人却执意认为留侯嫡子方伦才是正配,陆润生无法,只得暂且转移话题,问她:“不说菁儿了,菡儿的婚事,你可有为她物色。”
陆夫人冷笑,“她有个那么能干的亲娘,轮得上我来为她操持么?没的我插手,老太太和她还以为我要给玉菡设套呢!”
陆润生踱回陆夫人身边,“我知道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陆夫人偏过头去,“那你可看错我了,”陆润生便又转到陆夫人面前,“夫人,我的好夫人,我知道这府里属你最大度,她们不知道你,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陆夫人站起身,望着他道:“你就会哄我!”说着一转身走到落地罩前,远远望着他道:“先前我许你接你养在外头的那个回来,还答应了把她的儿子记在我名下,那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只要我应了,你便也应我,把管家权重新交由我,如今呢?如今再也不提了。”
陆润生无奈地往八仙桌前一坐,“月如管家多年,怎么会同意,此事得循序渐进地来。”
“我也知道得慢慢来,可大半年了,再慢也要有所动作,我瞧你压根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说我不放在心上,”陆润生道:“我向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母亲那头我已打好招呼了。”
陆夫人大喜,两步走上前,“真的?老太太能愿意?”
“母亲自然不乐意,可我说了,若此事不成,我在浙江也要受岳父打压,此案本就凶险,恐怕乌纱不保,还连累家人。”
陆夫人诧异地望着陆润生,想不到他竟愿意如此,须知以往在她和老太太之间,他总是站在老太太一边。
“润生,你……”陆夫人正要说话,突然外头传来巧月的回话声:“老爷,姨娘在外头求见呢!”
陆润生想着同陆夫人也说不通,便举步往外走,“叫外头摆饭!”接着陆夫人也跟了出去。
邱姨娘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卧房出来,心道果然猜得不错,那账本和名册就是夫人要看,不是老爷要看。
但她沉得住气,立刻含笑上前向陆夫人行礼,“真是赶巧儿了,姐姐也在这里。”
陆润生也没问她来做什么,领着两人径自过去八仙桌前,撩起袍子坐下,道:“既都来了,索性一块儿用饭。”
“这妾身怎么敢呢!”邱姨娘连连后退。
有陆夫人在时,她是不能上桌的。
陆润生却道:“不拘什么,你坐过来罢,我有话要说,”陆夫人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便也向邱姨娘一昂首,示意她坐,如此,邱姨娘才乖乖坐下了。
犹记得上回三人同席还是在三年前,那时陆润生是为调停二人的关系,这回,陆润生也是为了一件大事。
邱姨娘隐隐猜到什么,心中忐忑不安,望着对面的陆夫人,陆夫人倒是气定神闲。
接着陆润生屏退奴婢,看看自己端庄娴雅的夫人,又看看自己的体贴能干的爱妾,感到深深欣慰,但这欣慰里又夹杂了些许无奈。
只见他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而后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忙着会亲友同僚,衙内又有诸多杂事,一直没寻着机会与夫人和月如长谈,三日后我又要前往浙江,三个月内应当能把案子查明,最迟四月便能回来,往后再有什么大案要案,无论圣上如何劝我我也推脱不去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名利权位、襟怀抱负都淡了,只想在家与你们和儿女享天伦之乐,这些年来,润生一心扑在衙内,府里的事全仰赖夫人和月如料理,润生实在惭愧……”说着,举起了杯。
陆夫人也配合着举杯,“夫君言重了,我什么也没做,倒是月如为府里奔走操持,不容易,”邱姨娘端着酒杯站起来,谦道:“都是夫人大度能容,不然这里岂有月如站脚的地儿,更别说为府里操持了。”
“不必谦了,人人都有功劳,”陆润生道。
而后三人各饮一杯。
一杯饮下,陆润生便又深深叹了口气,望向邱姨娘道:“夫人说得不错,最辛苦的还是月如。”
邱姨娘闻言,心里一“咯噔”。
上来就给她戴高帽子,准没好事。
果然,接着陆润生便从当年邱姨娘嫁他那时说起,说她娘家富庶,她嫁给他做妾是委屈了她,又提到她当年生怀章时难产,后怀章身子虚弱,她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又多方寻医问药,为了一双儿女殚精竭虑,最后又提到她在料理家事时如何辛苦,以致病倒,又说她把府里管理得井井有条,才干可比男子。
纵然邱姨娘知道陆润生肚里没憋着好,但这一番“肺腑之言”仍然令她五迷三道,她想起当年这些年过来吃过的苦,不禁也动容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向陆润生道:“老爷别这么说,这都是妾身该做的,旁人家的妾室只有比这更难的,妾身有幸进陆家,得老爷太太抬举,是妾室的福气!”
陆夫人听了,后背泛起阵阵细栗,心道这样的矫情肉麻的话邱姨娘怎么说得出口,便说得出口,又怎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