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沽酒酌杯慰天厨
悟继之环顾灶间,樊大饔倒是没有夸夸其词,木架上食材总总林林,他一眼便瞧中了一包保存良好的干荷叶,再看各类调料也一应俱全,那便做一道“荷叶粉蒸肉”吧。
这是他在杭州听到的菜式,虽然还未亲手做过,但他在烹饪上有些根基,自身也跃跃欲试。
他从猪腹切下一块五花肉,那肉色泽鲜艳,红白分明,倒是上佳肉质。他将肉刮毛洗净、改刀成块,听得樊大饔在外边大声嘟囔,句句都是对悟继之的不屑。
他刀工越发用力,直剁得砧板“笃笃”作响,心里想着:非得让这老头刮目相看不可。
他先淘了些粳米、籼米,研磨成粉;再起锅烧水,把干荷叶在沸水中泹至柔软,晾进凉水;而后给生姜、椒麻切末,调上黄酒、豆豉、甜酱等佐料,与肉丁、米粉拌匀,腌上一盏茶的工夫,捞出荷叶,包好肉丁,上笼开蒸。
过得半个时辰,悟继之估摸着时候已足,揭开蒸笼,灶房内登时满是荷叶的清香。
乐思归随这香味飘了进来,赞道:“悟兄,你这手艺不赖呀!”樊大饔施施然走来,却未表态。
悟继之给荷叶装盘,道:“乐兄,尝尝味道如何。”又对樊大饔道:“樊老爷子,您尝尝?”语气颇胸有成竹。
他递上两双竹筷,樊大饔接过,用筷子拨开荷叶,见了蒸肉的颜色,皱了皱眉。
“这是你拿手的菜式吗?”樊大饔问道。
“不是,晚辈第一次做这道菜。”
樊大饔夹了一筷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几口,便道:“五花肉本是久煮不柴的,你腌肉时或少放油,或少兑水,肉里的水分都给你蒸完了。”
他又用筷子挑起荷叶:“再者,菜式讲究‘色味俱全’,你连荷叶也不改刀,这样大刺刺地包成一坨,嘿,老头我都不想动筷!”
他将竹筷一掷,插入蒸肉,好似在祭奠什么人一般,悟继之只觉心上也被插了道竹筷,不由得垂头丧气:难道自己的手艺并不好,师妹以前都是在哄自己?”
“不过嘛……”樊大饔话头一转,“第一次做成这样,还算不错,比我那几个徒弟要成器,你以后就给我帮帮厨吧。”
乐思归原本还担心这老头犟起脾气,当真不收悟继之为徒,现下才宽了心。
悟继之闻言大喜,当即要行师礼,樊大饔一挥手:“只是让你打个下手,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他转进灶房,乐思归悄声道:“这老头刀子嘴,豆腐心。他既然答应了收悟兄你做学徒,就肯定会传你手艺,你放心好了。”
此后,悟继之便同郭立身一起在樊大饔的酒肆中打杂。樊大饔的学徒不止他二人,大多都在店里跑堂,极少有人能进后厨。
酒肆每日的顾客络绎不绝,悟继之初时疲于琐碎,连着数周都没学到丁点手艺。他秉性忠实,也不因此气恼。
反正他本意也只是暂时谋份生路,能学到厨艺最好,学不到也不怎么打紧。
他因习武之故,气力、耐力皆胜过常人,做事快,干活又勤,过了一月,樊大饔丢给他一本《四民食录》:“这上面记载了三十七道菜肴的制作方法,都是些家常菜式,读完后我来验收。”
悟继之当场翻了翻,里面的确都是百姓日常所食的菜式,许多菜他只看一眼便能知晓大致做法。
他思忖着这有何难,樊大饔似也觉得此举太易,于是折回来,又丢给他两本书:“你把这《宋嫂食单》和《本心斋食谱》一起看了吧。”
这两本书皆是宋人所著,分别记载了宋五嫂烹制的各类鱼羹,以及陈达叟撰录的二十品素食。单论菜式种类并不多于《四民食录》,但精细程度却有过之无不及。
悟继之花了些时日研读完,不等樊大饔验收,自己先做了碗鲤鱼脍给他送去。
樊大饔尝食两口,点了点头:“你小子天赋尚可,这么快就能做出七品的菜式了,我那帮蠢徒弟,没个一年半载学不来!”
他看向悟继之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欣赏,悟继之乘热打铁:“您老人家不若多敲打敲打晚辈。”
“想得美!都教了你,老头我就没用啦。”
樊大饔果不再授悟继之厨艺,这回悟继之反倒不能平心静气了。
樊大饔当初不教便罢,既教了他,又刻意留几手,就好似后背发痒,本摸不到,偏生有人给了你一只搔痒的如意。那如意与痒处近在咫尺,却始终触之不及,岂不叫人万般难耐?
时至大寒,酒肆来客渐少。这日樊大饔早早关了店门,与几个徒弟在店里行酒划拳,不亦乐乎。
悟继之独自坐在角落,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老爷子松口。郭立身见他心事重重,借故离开酒桌,过来陪他说话。
“原来如此,是悟兄学得太快了,樊师父定是怕你青出于蓝,艺成之后抢了他的饭碗。”
悟继之道:“唉,郭兄弟,你当初是怎么说动老爷子教你到五品的?”
郭立身瞄了眼酒桌那边,几人兴致正高,无人注意此处,他低切道:“樊师父嗜酒如命,悟兄你若是能搞来几坛好酒,他一定就肯教你了。”
悟继之心下激越,转而又踌躇道:“我手中有坛神一品的好酒,可惜只此一坛,不知能学到老爷子几成手艺?”
郭立身惊道:“神一品!当真?”
悟继之点点头:“据说是叫猴儿酒,义士堂的……一位侠士告诉我的,应当无误。”他说的是端木瑶。
郭立身思忖了会儿,附耳道:“悟兄,你如此……这般……”
悟继之听了他的计策,回到客栈,与武舜英商量了一番。
越日一早,他抱着猴儿酒来到酒肆,撬开泥封,浓郁的果香飘扬而出,樊大饔立时从灶间窜出,喃喃道:“这香味,百果酿,猴儿酒!”
他看见悟继之手中的酒罐,飞扑到近前,其势头之快,几让人以为他是个年富力强的少年。
“香,香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酒罐,不住催促着悟继之:“开,快开!”
悟继之揭开泥封,扫清灰尘,将紧裹罐口的竹箬一叶叶剥开。待酒罐完全开封,异香扑鼻,不光樊大饔,就连悟继之自己也隐约有了醉意。
“这……这可是给我的么?”樊大饔搓了搓手,垂涎欲滴。
悟继之笑道:“自然,感谢樊老这些日子对晚辈的栽培,一点心意,不足挂齿。”
“好好好,你这孩子心地很好。”樊大饔关上店门,忙不迭地取来酒碗,“小心小心,慢点倒!千万别漏出来了。”
悟继之抄起罐底,稳稳地倒入碗中,果然一滴未洒。樊大饔小心翼翼地端起酒碗,入口时急欲在舌间回味,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喉。
他喉头咕咚几下,碗已见底,他意犹未尽,舔一舔唇,道:“再来!”
却在这时,店门哐哐而震,须臾,武舜英破门而入,见到已开封的猴儿酒,瞋道:“师哥,你怎么偷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