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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青黛

   “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你们大概也该猜到了,他知道了我背着他做的那些事儿,然后选择了放弃治疗。”格桑德吉抿了抿唇,淡淡地说。

   他的心事,向来瞒不住洛桑的眼睛。

   不光是因为那朝夕相处的数年时光,更是因为洛桑身上异于常人的魔力。

   那时候的他,还不清楚这魔力到底是什么。

   传言说,格桑德吉和洛桑不知因为什么事儿而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可实际上,应该说是格桑德吉单方面跟洛桑吵了一架。

   洛桑无奈地瞧着哽咽的格桑德吉,眼神温柔而又平和,像大海一样,深邃又包容。

   他仿佛在看着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似的,有些头疼的组织着语言,半晌才说:“你可知道,当初卓玛的父亲为何反对我们二人结合?”

   格桑德吉自是不知道的。

   他被老村长交付给洛桑的时候,自己都是个快成年的少年人了,而洛桑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尽管洛桑没有提过那位过往中的情人,他多半也能猜得到,那时候卓玛的孩子估计都已经会打酱油了。

   在格桑德吉愣神儿的时候,洛桑缓缓开了口:“其实我如你一样,以前并非是乌斯藏的族人,我是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来到了乌斯藏,遇见了卓玛,并且在这大神鹰寺留了这么多年。”

   “二十八岁那年,我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是却对这个世界陌生的一无所知……因为我曾经因为卖假药而被判了十年。”

   洛桑本姓林,名叫林麦冬,这名字取自一种因为自身强大的适应能力和顽强的生命力而被戏称为“不死草”的药材,也寄托着林家对这个后辈的期许。

   林家世世代代都是行医的,在他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家名叫普善堂的中医医馆儿。

   普善堂名噪一时,好评如潮,经常会有身患绝症的患者们千里迢迢慕名前来,只为求普善堂的神医们能发发善心、妙手回春。

   他的爷爷那双手摸了中药一辈子,取药的份量即便只靠那双手摸索,也能与称量器具分毫不差;他的奶奶那手针灸更是名传万里,不少疑难杂症在她的手中,连药都不用服,只靠针灸便能让患者痊愈。

   他和妹妹自小便与草药为伍,启蒙的便是《本草纲目》和《黄帝内经》,自小话都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被家人按头背那《伤寒杂病论》和《神农本草经》。

   在爷爷奶奶手里,即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癌症,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被治好的患者也比比皆是,许多人都将他们称作与阎王抢命的“活菩萨”。

   传说传多了,就开始越来越邪乎了。

   甚至有人说,普善堂的林家有一道秘方,药引是天上的仙草,有病食之可治百病,无病用之长命百岁,就连做成香包带在身上,都有美容养颜的奇效。

   因此,还曾有人千里而来,高价只为求药方一剂。

   可行医为的是治病,要是真是什么能逆天改命的仙药,那有哪儿还有现代人什么事儿?古人那些名绅巨富早就长生不老了。

   前脚忙忙碌碌的辟谣,后脚医馆儿里就收到了消息,因为某乡镇的假药铺子闹出了人命,因此上了社会新闻的头条版面,引起了广大民众的重视,因此上头针对医药行业展开了严查,要求林家所开的药方都要提交上级进行专利审批。

   可后来,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林家的审批手续一直没能办下来。

   再之后,便是一家八口、除了当年九岁的幼妹,都因为“卖假药”而入了狱,判了刑,家里的财帛也被划分为了“非法所得”而被没收了。

   幼妹虽然因为年纪太小而躲过一劫,可家里已经无人可依,只能就那么孤零零地被送入了福利院。

   洛桑的父亲由于奶奶当年怀孕时也没放弃操劳,因此自小便先天不足、身体不好,平日里只能靠中药温养着身体小心续命,进了牢房后,没多久便熬不住狱里的日子了,反倒比老两口儿走得更早一些。

   至于洛桑的母亲,在得知丈夫去世之后,趁人不备时,用一根缝纫针要了自己的命,那是父亲亲自教她的针法和穴位,最后的最后,倒是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洛桑的爷爷奶奶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可进去之后听闻了儿子儿媳的死讯后,没两年就挺不住了,老两口要强了一辈子,最后过世的时候,竟是连前来收尸的人都没有。

   而他的二叔和三叔,一个因为家破人亡而抑郁成疾自行了断了,一个因为救人心切牵扯进了狱中斗殴结果意外没了命。

   洛桑在狱里想了七年也没想明白,自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祖宗传下来的能治病救人的东西,有重重实名案例为佐证的医术反倒成了假的,那些层层叠叠繁琐乏味的手续和对中医一知半解的审核员提供的报表,反倒被奉为金科玉律。

   一家七口,最后活着出了狱的,竟然只有洛桑一个人。

   出狱后的生活,比他想的更艰难一些。

   几度减刑过后,近八年的天光一晃而过,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他少年时所见的那般模样。

   街上已经少见了曾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反倒多的是时髦的四轮小轿车和铁皮摩托车,城市里高楼林立,年轻人穿着打扮时髦靓丽,大街上磁带铺子门口的音响里还放着歌词烫嘴的流行音乐。

   他就像是个局外人。

   还是个十恶不赦的局外人。

   他托了狱中相识的朋友,好一番打听妹妹的下落,却只得到了一个福利院几经拆迁,孩子们各自分散到了不同的福利院,一时半会儿还没消息的结果。

   妹妹寻不到,可人还是得活着的,毕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为了糊口,他陆陆续续找过许多工作,可人家一听他是刚出狱的,便觉得他这个人晦气,不是故意压低他的薪水,就是防他像防贼一样,有的甚至直接把他赶出去,不愿意雇佣这样的一个工人。

   没人关注他入狱的理由冤不冤,甚至没有人关注他到底背负了什么罪名。

   大多数人都只是觉得,这人既然在那泥沼里待过那么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指不定沾染了什么恶习在身上,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入狱,都意味着他的人品容易让人产生信任危机。

   所以雇佣这么个人,老板是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的,而大多数人,不想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他一没学历,二没手艺,三没本金,四没贵人,又空白了近八年时光不说,名下还留有案底,所以也找不到什么正经的长久活计,只能做些体力活勉强维持生计。

   因此,他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一边要强迫自己接受着天翻地覆的“新世界”,一边做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短工维持生计。

   他守在原地寻找着有关妹妹的消息,却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

   那难熬的日子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接二连三的消耗着他的心力和期待,打眼望去前方白雾皑皑,希望混迹其中,早已在不经意间变得微弱渺茫、几不可见。

   日日陪伴他熬过无数日夜的,只有那幼时牢记于脑海的药方和那思考问题时指尖无意识得揉捻的小动作。

   在许多个一身疲惫得缩在出租屋里动弹不得的深夜,他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可以去哪个药铺当个药童,可那时候的中药铺子多半都是自家人打理的,少有雇人帮忙的。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有人愿意雇人,可又有几个想雇个有“卖假药”前科的陌生人?

   更何况,他在父亲面前发过誓,这辈子,他再也不会碰银针了,也再也不想摸药材了。

   那令他家破人亡、占据了他全部记忆的过去,他也不想再提。

   只是,人活着,总得找个盼头儿。

   否则,整日浑浑噩噩的,吃那根本吃不完的苦,即便心智再坚定的人,也是活不下去的。

   更何况,生活的痛苦早就压垮了洛桑那本就不宽厚的肩膀。

   终于,命运似乎也对他的遭遇看不过眼了,继而给他留了一丝温柔。

   他曾经的狱友知道了他的近况后,给他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尽管是在工地里做些体力活,可至少是个不愁吃喝的长工,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月余到手的薪水还能攒下些来。

   而且,受他所托的友人也总算打听到了妹妹的下落,她被人收养了,收养人是个藏区的牦牛商人,只是,那人的信息却填的很是模糊,只有一串晦涩难记的村落名字。

   那时的藏区不如如今这般旅游业发达,反倒是个暂未开发的山野秘地,就连直通藏区的列车,都还没修建,想要进藏,就只能先搭列车前往北宁,再转公交客运进入乌斯,一路上光是路费最少就得两百五十块。

   听起来似乎并不算多,可那时,他每个月的月钱,不过才一百五十块。

   只是,如今这般总好过以前连个努力的目标都没有,知道了妹妹的下落、有了稳定收入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只要他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够兄妹团聚。

   他想了无数次,在见到妹妹的那天要带她去做些什么。

   他想给妹妹买一对最美的耳环,那是阿娘心心念念的事。

   她原本给妹妹准备了一对儿,想要作为嫁妆送给她,只可惜,意外来的格外早了些,她没能见到妹妹出嫁的那天,而那对耳环也被没收充公了。

   洛桑一度记忆犹新,阿娘曾经经常看着盒子里的翡翠耳环,嘴里不停唠叨的样子:“耳环耳环,儿还儿还,我的小青黛整日漫天遍野的跑,总是想不起阿娘还在家里等她,日后嫁了人,若是对镜梳妆见了这耳环,也能让她想起来,得常回家看看。”

   他想送妹妹一条花裙子,这是父亲最惦记的事儿,青黛小时候就没什么女孩子的样儿,像个皮猴子似的,总是静不下来,更是从未穿过姑娘家的裙子,倒是委屈了那文静秀雅的好名字。

   他还记得父亲曾经背负着双手看着上蹿下跳的妹妹,满脸无奈的摇头:“你这妹妹,我瞧着,想嫁出去怕是难了,日后还得你多看顾着些,好在这孩子不挑食,也不会惹她未来嫂嫂厌烦。”

   至于他自己……

   他想带妹妹去吃她最喜欢的豌豆黄和驴打滚儿。

   妹妹这个人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只有在吃她最喜欢的甜食的时候,才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分明生活在中药世家,却是家里最不爱吃苦的人,每每生病了,总是要被全家人哄着才肯把汤药咽下去,吃过药后还得喂她些甜到齁的糖梅子,她才肯老实下来。

   数年未见,青黛也该是大姑娘了,她小的时候不但长得灵动又漂亮,性子又讨喜,脑子还异常灵光,同样的方子,她总是记得比自己更快些。

   这样的青黛,无论在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吧?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哥哥的模样?

   几番蹉跎,洛桑的变化很大,模样比寻常的同龄青年还要憔悴了许多,唯独那双眼睛,还一如当初那般干净清澈,不曾变过。

   如此想着,洛桑明显觉得自己干活更有动力了些,连上工时的精神头儿都比往日更足了。

   于是,为了多赚些钱,他自发的将每日的工时拉长了些,只想着再多努力点,或许见到妹妹的日子就能再早一点。

   可是,世间总有些事,光靠努力是不行的。

   他所在的那个工程队,突然开始拖欠起工钱了,虽然基于对包头的信任,工人们没有人闹事,可架不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

   毕竟不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本来家底儿就不厚,哪儿能扛得住几个月不发工钱?

   正在大家伙准备一起去讨个说法的时候,他们才收到了消息。

   原来这个项目的发展出了问题,后续资金周转不过来,资金链彻底断了。

   大老板提前收到了风头儿,便收买了包头让他帮忙“安抚民心”,实际俩人早就提前做了准备,事情一旦败露就带着家眷卷着钱直接跑路了。

   而后那一个多月,洛桑便随着那些个工人们一同四处维权,本想着法律能帮他们把钱拿回来,可却没想到,该要回来的工程款没能拿到手,反倒又被骗着搭进去了一大笔所谓的“律师咨询费”。

   而一晃儿,时间已经到了他的二十八岁。

   他和妹妹,已经十年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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