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有何不敢?
再漫长的路途都有抵达终点的时候,在他们说着话时,已经随着众人赶到了那传说中的天葬台。
此时,率先映入他们眼帘的并非是那天葬台的陈设,而是那自天边蔓延开的、足以劈开全部黑暗的晨光。
原来,不知何时开始,天亮了。
可显然,他们无暇感叹晨曦的美好,因为在遥远的天际,密密麻麻的黑色影子铺天盖地的倾覆了过来。
简不听明显感觉到那飞来的秃鹫们展开的翅膀宛如遮天蔽日一般,在她的头顶覆下一片片暗影,很快便纷纷彻底盘旋在了他们的头顶。
数十只?不……大抵是千百只吧?
简不听三个外地人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紧巴巴得凑的更近了一些。
傅珩之更是神情有些肃穆得将简不听大半个身子圈在了怀里,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侧眼却见不远处被家人抱在怀里的稚龄孩童淡定得跟见了邻居家的狗似的,神情毫无波澜。
谷久瑄戏谑得视线在那孩子身边打了个转儿,晃到了傅珩之的身上,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深意长眼了的都能看个清楚。
傅珩之:……
小表哥我劝你善良。
不过,这么一闹,三人心中多余的担忧也被抚平了些。
秃鹫是食腐动物,它们显然对于那些个活蹦乱跳会喘气儿的人类不太感兴趣。
也或许是它们也是有记忆的,在这些给自己“放饭”的“小家伙们”身边,它们显得有些异常的乖巧。
简不听往远处眺望了一番,隐隐看到了那些被铁丝网遮挡在外的“胆大”游客,而他们三人混迹在众家属之间,齐齐站在内圈的天葬台周围。
天葬台是个硕大的圆形石台,石台上的石砖已经变成了陈旧的黑红色,无需言语便已经阐述了它的悠久历史和漫长故事。
而在石台周围,围簇了一圈木墩,不知是作何用途,而在石台的尽头,还有一个被点燃炭火的火炉。
此时,一群大师已经将洛桑和四具信徒的尸体陈列于石台上,且正不停歇得围绕着他们念经,而其余的僧人,正在负责帮忙驱逐迫不及待的秃鹫。
“之后呢?之后……你就被洛桑收为徒弟了么?”简不听远远地瞧着石台上的洛桑,被寒风吹得泛红的鼻端,隐隐闻到了些古怪的气味,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们觉得,好人真的会有好报么?”格桑德吉有些讽刺的笑了笑。
他没看他们,这话说的也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可简不听的直觉告诉她,他的确是由衷的不解,想问出个答案。
简不听此时,突然想到了很多人。
想到了那个漫长的一辈子被裹小的三寸金莲困在旧社会,走出不来的鲁七婆婆;想到了那个误以为不孕不育的妻子喜爱孩子,就把孤儿们当成自己亲生孩子养,最后却在年关无辜死于火场的谷一凡;想到了那个年纪轻轻就被虐杀在黑道组织里的卧底、到死都不能为自己的身份正名、生前总是爱捉弄人的缉毒警察孔默;也想到了那个身在深渊也不曾忘记初心,临死前也没见到自己心爱的人戴上戒指的常九……
还有伯伯和表姐。
他们似乎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他们真的得到了好报么?
好像,也不尽然。可是他们错在了哪儿呢?
总不能错在“不该当个好人”。
似乎察觉了她在想什么,傅珩之安抚似的紧了紧揽着她腰侧的手臂,将她唤回了神。
她抬眸看去,他正垂眼看着她,深邃的漆眸中似乎划过了一缕忧虑,见她看了过来,却扯了一丝笑容出来。
古桑德吉没在意他们的互动,似乎也不指望简不听他们给他一个答案似的,可这时,谷久瑄却是开了口:“不会。”
“好人会有好报,那是恶人拿来骗傻子的,因为只有好人,才最好欺负。”谷久瑄凉凉得视线瞧向了格桑德吉的方向,言辞犀利又凉薄。
此时的他,与活跃在大小荧幕上的那个温柔清澈的青年,简直天差地别。
又或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他,那个……让简婷婷觉得放心不下的、真正的他。
“我原本也这么想。”格桑德吉似乎很惊讶谷久瑄的坦率,他似乎是笑了笑,“但是我比你虚伪的多,从来没有大方的说出来过。”
“只不过,洛桑似乎有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他很清楚我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没让我留在寺里,他说,我与佛无缘。”
随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言语顿了顿,又继续说:“洛桑是个很好的好人。”
都说人心险恶,可不知是他的命太好还是太差,这短短的一生,他遇到了不少的好人,洛桑算得上是在其中最为首屈一指的那个。
他的父母的善良不乏对“建功立业”的愿景,老村长和村民们的善良大多是源于对他父母的感恩,唯独洛桑,是其中最“傻”的那个,伸出援手时,毫无理由。
只是刚好有人需要,而他刚好能帮。
也正是因此,他收下了格桑德吉这个小徒弟,因为这个小家伙刚好没有家,而他刚好能给他个家。
洛桑似乎将书本上那苍白的“乐于助人”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明明自己过得也不尽人意,可是却看不了丁点儿的人间疾苦。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访佛门来。
来求神拜佛的信徒,多的是生活不如意的,而每每让他知道了旁人的不容易,他便总是忍不住会伸出援手帮衬一番。
也正是因此,无论是当地的居民,还是外地的游客,林林总总,他救助过许多人。
在最初,那些人总是表现出一番感恩戴德的姿态,惹人怜悯的跪地拜谢,嘴上说些许多瑰丽的辞藻来夸赞洛桑的善良,仿佛他们为了报答恩情,为洛桑上刀山下火海也甘愿似的。
那时的格桑德吉看着那些人来来走走,时常心里会想,若是世间当真有佛,那么大抵真的会是洛桑这个模样。
可后来,洛桑得了癌症。
洛桑最初查出患癌的时候,病情其实并非无可救药。
只是他口袋财帛寥寥,无力医治罢了。
洛桑本就没什么存款,就连日常吃喝,也不过是寺中斋堂最粗糙的饭食而已。
那些他用刻刀一刀一刀雕刻骨雕赚来的钱,早就被他布施出去了。
而那时,正值壮年的格桑德吉已学成出师,平日生活也算得上是勤俭节约,多年来,手里倒是攒了些钱。
可他的那点儿积蓄,与天价抗癌药比起来,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还得尽早得安排化疗和手术?
很快,那点儿积蓄就被花的捉襟见肘了。
而骨雕师傅的作品,也不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那么简单说做就能做的完的,即便是些简单的小物件,雕刻个数天也是常有的事儿,更遑论精美、细致、庞大的骨雕作品。
再者说,这骨雕也不是想卖便能卖的出去的。
这毕竟是个小众的圈子,爱好者就那么些个,更何况,由于骨雕制品的神秘和诡谲,大部分人都难以接受它的存在,甚至有些人根本不曾听说过骨雕,即便有些人并不排斥,可骨雕藏品的制作工序费时费力,又得纯手工打造,因此它们的价格也足够让大部分的普通人望而却步了。
所以,有时候个把月开不了张也是常有的事儿。
他等得,洛桑的病却等不得。
他虽然书没能继续念下去,可常识知道的却不少,癌症在乌斯藏是洪水猛兽一样的病,若是不及时治疗,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变得治无可治。
洛桑和村长伯伯不一样,他还没能老到吃不出饭菜的味道,他还没能彻底参透那些被他奉为圭臬的佛理,他还没能等到自己变得有出息、带他过上好日子……
洛桑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那时的格桑德吉,由衷地这么觉得。
所以他从陈旧的电话簿里挨着个翻过去,那是那些被洛桑救助的人,当初满脸热情得给洛桑留下的联系方式。
他想寻求他们的帮助,为洛桑募捐些医疗费用,即便他们不愿意捐赠,以他的名义借一些也是好的。
他还年轻,有着大好的未来,主要先治好洛桑,日后总有一日是他将债务还清的那天。
他将一切都想的很好,可是洛桑却温柔又慈爱的看着他直摇头。
那时他不懂洛桑为何有这般表现,以为他是不愿自己做挟恩图报的小人行径。
可他却心中觉得不以为意,他本来也不曾自诩自己是个好人,只要能救人,是不是君子又有什么所谓?
直到打通那一通通号码之后,他才隐隐明白了。
那些口口声声称呼洛桑为“恩人”的人,在得知他得了癌症之后,却突然变了一副脸色。
“洛桑法师不是神佛的使者么?为何也会得那恶疾呢?莫不是做了什么恶事,受了神佛的惩罚吧?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什么时候,生病也算是罪过了呢?
因为他是救人于水火的活佛,所以,他就该不食人间烟火、就该不染人间疾厄么?
“你明明帮过他们许多,甚至有些还是被你救了命,为何他们就不愿回头来帮你一把?”格桑德吉满心不解,“既然如此,这苦修行善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能度过人生的劫难,并非是因为有我相帮,只是因为,他们命中本就该逢凶化吉,避过此劫。”洛桑笑的很是无奈,神情也是复杂极了。
行善积德,修的是己;修身渡人,修的是心。
身得重病无力医治,也是他命里该遭受的劫,得贵人相助顺利渡劫,是他的命;可若并无贵人相助,就此身殒,那也是他的命。
只不过,洛桑能看透自己的生死,看开自己的归途,格桑德吉却比他这个当事人都看不透,比他这个将死之人,更看不开。
洛桑的这些道理格桑德吉不懂,甚至在他眼里就是无稽之谈。
凭什么洛桑的终身努力,却要被归咎于“天意”二字?那洛桑所做的这一切,又都算什么?自作多情么?
格桑德吉不想认命,也不愿认命。
他替洛桑感到不值,他也不懂洛桑的坚持,或许正如洛桑所说的那样,他与佛无缘,即便他数年来整日对着佛龛,听着禅音,可也终究是牛嚼牡丹,不知深意。
既然并非是无药可救,那么又为何早早放弃,听从命运的安排?
年轻人若是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坚韧和勇气,有时候连天都能捅破,更何况是在命面前,本就不值几个钱的“底线”二字。
而就在他到处碰壁的时候,有个人找到了他,那个古怪的人出了高于市场数倍的价格,来头也颇为神秘,不但外形遮遮掩掩的,还让格桑德吉签了保密协议后才开口,来人只有一个要求:“我想让你给我雕的,是人骨骨雕,而你可敢接?”
“有何不敢?”天葬之时,常有极具名望的喇嘛法师在功德圆满之际,自愿将头盖骨、腿骨、指骨捐入寺庙,制成法器嘎巴拉,尽管格桑德吉没有亲自做过,可是也见洛桑做过许多次,所以对此并无忌讳。
“可我要你,莫问曾经,莫问前程,只要你能做好,我可以全权承包你师傅的所有医疗费用,还能带他去最好的抗癌机构请最好的专家帮忙,如此,你可还敢?”
早在入门的那天,洛桑便对他说过,骨雕这一行当,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手艺人凭自己的手艺吃饭。
而一个行业的未来和繁盛,需要的是全体所有人的自律和坚持,可它的衰败,有时候却只需一人便足矣。
骨雕之所以凋零,也与过去个别人的诡谲作风不无关系,可若是想将这名声彻底扭转,还得是所有骨雕师傅一起努力自持才是。
‘亡者必究生途,来者必问前路,不雕无名冤死骨,不刻无根枉命魂’,这不只是骨雕的底线,也是为人的底线。
而那人的话中深意,格桑德吉听了个分明,那人无疑是想让他踩着所有骨雕手艺人的名声与未来,换洛桑一条命。
“如果是你们,会作何选择呢?”格桑德吉幽幽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被秃鹫扑扇得庞大翅膀呼扇着逸散开来,却重重得砸进了简不听等人的心里。
即便不用说他们也知道,格桑德吉自然是答应了。
他与洛桑不同,他不是佛,他是人。
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人有爱恨,有弱点,有不足。
人心生来便是偏的,又有几个人,能在至亲至爱之人面前,理智无畏得保持着大公无私呢?
“有何……不敢!”格桑德吉仿佛穿越了数年,听到过去的自己佯装镇定语气坚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