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老村长
为了去天葬仪式现场看热闹,几人起了个大早。
乌斯藏在初秋季节本就日出得比京城晚些,因此,出门时天还正黑着。
而大神鹰寺客宿的宅院外,却已经开始响起了人员攒动互相招呼的声音。
一行人没能用餐便上了路,大概都对一会儿要看到的情景有些猜测,为了不失态影响这个肃穆的仪式,简不听一行人对此态度格外的一致。
天葬的举行地点在山顶上的天葬台,而大神鹰寺处在半山腰,因此,一行人要先步行上山。
最前方,依稀可见寺院的喇嘛和天葬师在带路;
中途跟着的人,大概是亡者的亲眷和家属;
而简不听等人,则是远远地坠在了后头。
“他们背负的箱子,是一会儿要用到的法器么?”简不听扯了扯身边谷久瑄的衣袖,指了指不远处步履稳健的天葬师,他身后背负着一个沉重木箱,而如他这般的天葬师,还有三个人。
“……你真觉得我会知道?大概……是吧?”谷久瑄定睛看了两眼,语气有些迟疑得说。
他也不过是早来了一个晚上,以往也对乌斯藏的风俗不太了解,甚至连“天葬”这个词,也是到了这儿之后才听说的。
虽然他从度娘上大概搜索了下关于“天葬”的梗概,可似乎这个词周身萦绕着非同凡响的神秘力量,网络上的信息都极为含糊,似乎有什么忌讳似的。
“那是尸体。”正在这时,不远处一个看起来沧桑到有些落魄得中年男人搭了腔。
那男人穿着一身陈旧的藏装,双手插进了衣袖中取暖,视线遥遥的看着前方的某处,慢腾腾得跟着大部队行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回应简不听的问题似的。
若非简不听他们实在离大部队有些距离,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在,兴许都不清楚接茬儿的到底是谁。
“那箱子里的是尸体?”简不听循声看了过去,瞧着那张脸,微微一愣。
兴许是藏族的传统服饰都大同小异的亮眼,以至于他们竟然没发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正在自己身边走。
他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不过想起谷久瑄提到的、他与恩师决裂了的传言,似乎他出现在这儿,也很合理。
她没有提及他的身份,只是指了指中年男子看着的方向。
在她手指着的地方,被两个天葬师用类似担架的装置抬着的躯体,身上穿着象征着他的身份的华丽衣袍,那显然就是今日天葬的主角——那位洛桑法师。
“可是……洛桑法师的躯体不是在那被两位法师抬着吗?”
“我又没说,那些是洛桑的尸体。”中年男人慢吞吞的说,“今天接受天葬仪式的,不止洛桑一个人。”
除了洛桑,还有三位乌斯藏族人,会在今天接受天葬。
简不听瞪大了眼睛,视线又朝着远方看了过去。
而傅珩之此时却不知是不是也认出了他,对这中年男人产生了些兴趣似的,开口问:“先生似乎不是这里的本地人。”
经他提醒,简不听和谷久瑄才反应过来,这人的普通话确实说得格外好了些,竟然听不出半点口音,反倒隐隐让人听出些京腔来。
可细细打量他的模样,无论是那黝黑的皮肤还是那红润的脸颊,亦或是那乌斯藏族人们惯有的高挺鼻梁和深邃眼眸,怎么瞧都像是个当地土着。
“我父母不是这里人,我幼时随他们进藏,在这儿长大,原本想着长大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赶紧离开这儿,可突然想起,我爱着的人都在这儿,所以,我便也留在了这儿。”中年男人淡淡得说。
他的父母,是最初那批支援“西部援乌计划”的志愿者。
那时,年幼的他随着父母踏上了乌斯藏之旅,可日子过的却比预想的还要艰辛,那时候进藏之路医疗系统远不如如今发达,光是高原反应就是他们一家人难以逾越的挑战。
一路上的藏医险些被他们踏破了门槛儿。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他们越是难以适应,总算坚持着抵达了目的地之后,他的父母又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无止境的工作当中,年幼的他则被托付给了村长爷爷照顾。
那里没什么所谓小超市,也没有一毛钱一把的水果糖,环境的陌生和身体的痛苦让他哭的撕心裂肺,村长爷爷只好把牦牛奶加了糖,做成奶糖来哄他玩儿。
可是他做的不好吃,糖浆都没调匀,总是一块糖齁甜,一块糖没味儿。
不过就这样,也算是把他哄大了。
几年时间过去,他的母亲便因过劳而去世了。
可乌斯藏的民俗与内地大不相同,他们不支持土葬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风俗问题,而是因为,乌斯藏长年低温,冻土难消,很难做到“埋葬尸体”这一举措。
于是,在他十岁那年,便亲眼看着母亲被村民们簇拥着举行了天葬仪式。
那时,他抬头看着身旁的父亲,只觉得他的眼神平静的吓人。
他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不肯带着母亲回家,也不懂究竟是什么工作,份量竟然重过了父亲心中的家人。
他开始怨上了父亲。
父亲的心里显然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的,可他却没解释一句话。
后来,没过几年,父亲也死了,死于癌症晚期。
临终前,父亲哭的像个孩子,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一个劲儿的说着:“娟子,对不起,就差一点儿了,就差……一点儿了……”
那时,他才终于明白,在母亲死后,支撑父亲坚持下去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那时,他的爱恨仿佛都成了笑话,他的冷漠似乎伤的最深的却是他自己。
他也曾想过带父亲回家,可家里没有母亲在,又哪里算得上是父亲的家?
后来,他又亲眼看着父亲被鹰鹫分食了。
他站的地方,还是当初的那个角落,只不过心态却是完全不如以往,这次,是他自己做出的、最好的安排。
很快,他就无心思索这些爱恨情仇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归属和生存似乎更为重要。
双亲去世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父母本来只是学校教师,那时候在学校也不过是平常职工待遇,虽然攒下了些钱,可在参与援藏计划后,就多半都贴补进去了,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最后,他只在父亲的抽屉里找出了零零散散的两千多块而已。
他的思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村长爷爷打通了电话,联系了他家乡的亲人。
可那些在父母活着的时候亲切热络的血脉亲戚,在一听老村长用蹩脚的普通话提到,能否收养他时,便纷纷哭起了穷来,而挂断电话后,再拨号码过去,便压根儿拨不通了。
那些亲戚口中的日子难过,就那么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恍然发现,原来,没有了父母的他,也是没有家的。
后来,村长爷爷笑吟吟地,煞有介事得跟他说:“你年纪太小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办法送你回家,你一个人回去,你家里人也不放心,倒不如现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他们什么时候忙完了,有空了,再亲自来接你回去……”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慈眉善目脾气总是很好的小老头儿,竟然也是会骗人的。
他心里清楚,那些人并不是工作忙,也不是不放心他。
他们只是单纯不想要他这个拖油瓶给自己添麻烦。
老村长用他的温柔和善意撒了一个谎,把他小小的自尊填补完整,也给了他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打那之后,他吃了好一段时间的百家饭。
村民们对他很是热络,虽然他们不富裕,却对他从来不吝啬。
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懂,总是念叨着说:“你的家人给你寄了些钱来,还打电话嘱咐我们好好照顾你,说只要他们忙完就马上来接你,让你不要着急,好好读书……”
他们以为支撑他度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的动力,是对“回家”的期待。
可实际上,他们不知道,真正支撑他的是他们那毫无营养的唠叨。
时间久了,他没问过他的家人何时来,村子里的人也都不再提了,他们都心照不宣的过着平淡却热乎的日子。
隐隐的,他似乎想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二人年纪轻轻的,即便背负着全家人的反对、宁可与家人决裂也要来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为了这个地方丢了命。
他原本是怨着这块土地的,同样的,他也怨着这里的村民。
那怨气无来由似的,进得去,却出不来,憋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村民,日子过的苦成这样,却生不出半点怨气。
那时的乌斯藏远没有如今这般繁华,旅游业也不如当今发达,说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
倒不是说这个地方贫瘠,相反,乌斯藏的财富遍及大山,弯腰触之可及,矿产资源丰富,生产诸多名贵草药,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地。
可它的贫瘠在于,生活环境过于艰苦,商业发展速度微末。
在其他城市电影院遍地开花的时候,乌斯藏还有不少村落需要电影人骑着马背着电影放映机,挨着村落办露天电影放映活动。
它的落后在于,地大物博、地广人稀,很难集中发展。
且不同海拔的人群和村落,适应不同海拔的生活环境,贸然改变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难适应的事情,正如平原人难以适应高海拔的缺氧,高海拔人群到了低海拔环境,也容易产生“醉氧”等现象。
因此,即便是当今社会,乌斯藏仍然有很多偏远村落的老人,过着相对原始的生活。
更何况,“西部援乌计划”还没见到成效的当初。
他见过村子里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手拉着手去山上采药;见过村子里的所有人把一粒盐当做神女的恩赐而感恩戴德;也见过七八十的老手艺人,步履蹒跚的数天忙碌,就是为了给村子里的邻居免费做一把木锁;甚至见过跋山涉水的布衣藏医为了给村民治病赶上几十里山路,扛着木桶前来送药浴的药材……
幼年在京都生活的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了,可随着模糊,反倒与当下的生活变得更加割裂了。
他不明白,明明京都那般有趣的生活,都有人有些发不完的牢骚,怎么这群人日子过得苦成了这样,还能整天咧着嘴傻乐,觉得他们经历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恩德……
他不懂,那些在他眼里的苦难,怎么在他们眼里就变得可以歌颂了?就变成上天的恩赐了?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有一日,村长爷爷靠在破旧的被褥间,粗糙温暖的大手握着他的手,那掌心的老茧刮得他手背有些疼,可他却舍不得拂开。
老村长还是乐呵呵的,一张老脸上满是褶子,语速比以往更慢了些,他缓缓说:“人类的灵魂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只是被肉体限制,才会多了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可痛苦终究是有限的,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死是生的终结,可也是摆脱束缚的开始。”
“死亡并不可怕,被鹰鹫分食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我们生前已经留下了更珍贵、更永恒的东西。”
“而没有了灵魂的躯体不过是一摊腐肉,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途和意义。”
“再者说,我们人这一生,食过草木鸟兽维生,死后将躯体归于草木鸟兽,也是物尽其用、理所应当的事。”
“总有一天,我们的灵魂能历经所有苦楚,还清所有罪责,变得纯净而轻盈,然后踏上天堂之路。”
如此说着,门口响起了些动静,老村长等来了大神鹰寺的法师洛桑。
他的笑依旧那么慈眉善目的,将格桑德吉尚且带着稚嫩的少年气的手放到了洛桑的手里,随即便缓缓得闭上了眼睛。
他并没有得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只是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早就味觉失了灵,每每做出的饭菜,格桑德吉都得偷偷喝很多水才能把嘴里的盐巴味儿压下去。
可他一直都很硬朗,硬朗到格桑德吉从未想过,这个爱骗人的小老头有朝一日也会就这样永久得闭上眼睛。
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第三次站上那天葬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