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帐,灯火昏暗。
燕青个子小,偷偷躲在角落,并不惹眼。
此时发声,立刻引来众人注意,卢俊义见之尤奇。
“燕小乙?你不是走了吗?缘何在此?”
“金军异动,小人放心不下,便秘密跟着,将军,不可劫营啊。”
“咳咳。”
卢俊义举拳轻咳,同时看了周围人一眼。
你小子胡言乱语做什么?现在军前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略作沉思,玉麒麟沉声提醒曰:“你是潞州兵马统制,想帮忙就默默跟着,不知道具体情况,就不要在军中胡言乱语。”
“不是...”
燕青直摆手,急忙解释:“夜里渡河凶险,必然会闹出动静,而沈水距保塞很近,一旦为金人察觉,倘若他们半渡而击,如之奈何?”
“呵呵,就说你不知情况,顺安军已从下游渡河,宋承宣刚刚派戴宗来此,相约今夜同时劫营,有他们在侧翼牵制,怕什么?”
“就是因为宋...”
“燕统制。”
柴进没等燕青说完,就出言打断,“大家都出自梁山,之前都能同仇敌忾,现在虽然立场有别,必要的信任得有,还是听卢将军发号施令。”
“我...”
“好了,柴大官人所言甚是,诸位兄弟都去做准备,等船来了按顺序过河,届时我第一批先过河,如果真有金人来袭,就独自抵挡掩护,余者便退回南岸,柴大官人,你来殿后。”
“是!”
见众人异口呼应,燕青知道再拦就不识趣了,但又担心卢俊义安危。
燕青毕竟是个玲珑人儿,他等到大家都陆续离开,才凑上前关切询问:“将军先过河,若遇金军怎么办?挞懒真不好对付...”
“你跟随我多年,卢某何曾怕过任何人?”
“将军虽然厉害,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如果被金人缠住的话,可能不好退回南岸...”
“你不是脑子活泛吗?我为什么要退回南岸?”
卢俊义一声轻哼,自信说道:“宋江的军队就在下游,我可以顺水而下去脱身。”
“啊?”
燕青眼睛睁得浑圆,“你这么相信宋江?万一...”
“好了。”卢俊义将手一拨,“忘了刚才柴大官人的话?必要的信任还是得有,休要再言军务,你既然愿意来帮忙,等会便跟着后军渡河,且看我如何成就大功。”
“呃...”
卢俊义迷之自信,怼得燕青没法接话,心说杨长每次战前,都会反复侦察确认,等到万无一失才下手,从不将自己队伍安危,寄托在所谓友军手里。
良言难该劝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燕青不信任宋江,现在也拦不下卢俊义,暗村你武艺厉害不假,金人或许真挡不住,可麾下这些兄弟呢?剩下大部分都不如自己。
而在杨长麾下作战,燕青甚至没机会上战场,就连武松都长期留守威胜。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酉末戌初,张顺带人从沈水下游,如约送来三十条船。
梁山八大水军头领,阮氏三雄归了杨长,李俊、童威、童猛出走归隐,张横在征方腊战死,张顺成了硕果仅存的独苗,让宋江能够保持水军建制。
而顺安军辖区有大河,且与沈水共同汇入南易水,所以宋江此次支援保州,水军依然能起作用。
(沈水即府河,又名清苑河,发源于保州境内。)
卢俊义没分到水军头领,更没重新实力组建水军,但他麾下有孟康可以兼任,便在张顺送船到后,命孟康协助友军摆渡,同时传令各部人马按序渡河。
夜里寂静的沈水,渔火闪闪发光。
燕青跟着蔡福、蔡庆靠后渡河,他怀着担忧直至等陆北岸,期间并没有金军前来袭扰,而卢俊义笃定劫营会成功。
当即在北岸集结整备兵马,准备休整至午夜发起进攻,为了防止不打草惊蛇,就连哨探都没有派出去,情报完全来源于宋江。
而燕青由于‘判断失误’,不便也不好再出言劝谏,但全军渡至北岸之后,张顺就要返回下游复命,并要带走所有船只。
当时离子夜,尚有一个多时辰,张顺不会参与作战,就没有理由留下来,而且战争一旦胜利,马扩必定出城劳军,后续返程渡河乃是后话。
张顺理由虽然正当,但燕青隐隐觉得不安,便找蔡福要了几个人,然后借口身体不适,最后留在岸边看船。
若最后真遇到危险,几十条船不可能带走所有人,只能提前掌握过河资源,算是留下一条小退路。
沈水距离保塞仅十里,根据宋江分享的金人情报,真定府金军就在正南两里,并约定子夜从东西两个方向劫营,阻挡城北郭药师来救援。
按计划,卢俊义需要绕道,从金营西侧发起进攻。
刚过亥时,他便令人衔枚马裹蹄,催军趁朦胧月色前行。
向北行军途中,斥候汇报东边发现火光,卢俊义闻言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如萤。
卢俊义想与燕青分享,但环顾左右只有李应,遂悠悠说道:“那必是宋江的军队,劫营都不知谨慎些,要是被金人斥候发现,岂不露了行藏?
“他们距离要远,或许忘了熄灭火把,不过火光比较微弱,希望金军没有察觉...”
“察觉也无妨。”
听到李应说得严肃,卢俊义便出言宽慰道:“最好把营中主力吸引走,咱们就能趁虚而入,我说不定能生擒挞懒。”
“希望如此啊。”
“嗯,宋江行事不密,传令各部务必小心,千万别弄出动静来。”
“是!”
行不多时,前到金军寨栅,见营门不开。
未知宋江是否赶到,卢俊义不敢擅自独进,便藏在营外静等更点。
等了许久,李应突然提醒道:“哥哥你听,营中更鼓响,子时到了。”
“听到了。”
卢俊义颔首对曰:“立刻传令各部,准备随我杀进去。”
“好...”
“不可!”
“怎么又是你?”
燕青突然窜到军前,立刻遭到卢俊义的呵斥:“休要胡言,再敢乱我军心,别怪卢某不不留情面,速速退下!”
“等一等,小弟对声音素来敏锐,营中更点初听分明,向后更鼓便打得乱了,其中必然有诈,何不等宋江先...”
“约定时间已到,谁先谁后有甚打紧?眼下已经子夜,金军必然困倦,睡里打更,有甚分晓,因此不明,尔哪懂军略?休要挡我破敌建功!”
卢俊义不听劝谏,一把拉开碍眼的燕青,随机催军破营劫寨。
永宁一军,大刀阔斧,杀将进去。
卢俊义一马当先,进了寨门烈烈直往中军,一路不见一个军将,却见树上缚着数只羊,羊蹄拴着鼓槌打鼓,因此更点不明。
我这么倒霉?被燕青说中了?
李应见状先慌了,急忙提醒:“哥哥,中计了!”
“快走,原路撤回!”
卢俊义这时很果断,当即回身转马便走,身后中军倏然放起火来,周边同时传来呼喊杀声,四下里伏兵乱起,齐杀将拢来。
中军后方一队金兵,捧着挞懒纵马而出。
他挽弓射杀几名汉兵,便大声叫嚣:“区区草寇,也敢来劫营?杀光他们!”
“跟着我走!”
卢俊义脑中一片空白,但身体本能让他擎枪乱杀。
此刻他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凭借强悍武力撞透重围,麾下将惊慌失措,纷纷跟其身后逃命。
挞懒收到斥候汇报,诧异望着营寨西向,蹙眉喃喃说道:“这厮竟能冲出去?不过冲出去有什么用?他们大部分是步卒,传令各营骑兵全面出击,给我追到汉人死为止!”
“是!”
卢俊义贪功冒进,而对对手准备充分,安得不败?
燕青在如此危及之际,追上卢俊义再次献计,“将军,我们的船还在,快随我渡到南岸去...”
“只有几十条船,而金军到处都是骑兵,仓促能运过去多少?这样,我带着骑兵往东,吸引走金兵注意力,你去协助步卒渡河!”
“往东?将军要去找宋江?今夜顺安军没出现,似乎只有我们来劫营,此人已经不可信!”
“我有分寸。”
卢俊义今夜吃了大亏,心里自然对宋江起疑,他此时带兵往东去,就是要去当面质问。
为了掩护步卒撤走,卢俊义先回军杀了一场,之后才一路往东狂奔,但他跑出二十里外,没看到任何营寨与火光。
宋江人呢?顺安军呢?
被金人追了一夜,陆续有骑兵坠马离队,卢俊义起初身边有千骑,到最后脱离追击,只剩下不到三百人。
次日清晨,卢俊义在下游两河交汇处,看到有人在转移辎重过河,近前才发现是熟人花荣。
“花知寨!”
“卢员外?你为何在此?”
“为何?”
卢俊义心下一凉,心说花荣都不知道,难道宋江故意让我去送?
想到这里,脸瞬间黑了下来,沉声质问:“宋承宣现在何处?昨夜为何没依约去劫营?”
“昨夜劫营之前,突然发现有斥候丢失,担心被金人捉去暴露行藏,遂在行军途中返程,并派戴院长去通知,兄长莫非不知道?”
“哼哼,戴院长?他来过吗?”
“这...”
花荣咽了咽口水,表情尴尬解释道:“事发突然,我们也是连夜转移,或许戴院长没来的及?好在兄长脱险了。”
“脱险?说得轻巧。”
卢俊义森然对曰:“我带来两万兵,还有十几名头领,看看现在剩多少?”
“兄长动怒也没用,军师用兵素来谨慎,再加上咱们分为两军,调度起来难免有误差...”
“用兵谨慎?调度误差?那为何相邀劫营?吴用何在?宋公明何在?”
“应河对岸休整...”
花荣话音刚落,卢俊义便霸气下令:“带我们渡河!”
“呃...行吧...”
卢俊义带着怒气登船,三百骑迤逦渡河至南岸,随后又找花荣带路寻宋江。
花荣闻言直摆手,解释道:“公明哥哥还要救援保州,小弟迟些还要回军哨探,恐怕不能陪员外前往,您不如自行...”
“那不行,就找你!”
卢俊义常以拳头讲理,昨夜上当受骗吃了一个大亏,此时好不容易遇到宋江心腹,说什么也不愿放他离去。
花荣见状面露苦涩,第一次看见枪棒天下无对的卢俊义,居然如泼皮般缠住不放,让小李广一时不能适应。
“哥哥,您这...”
他正不知怎样脱身,突然凭借过人的目力,看南岸上游烟尘阵阵,少时即有一骑若隐若现。
“快看,有人来了!”
“休想岔开...嗯?”
卢俊义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熟悉,似乎是柴大官人?
怎么就一人?
我那两万人,全军覆没了?
胡思乱想之际,柴进打马行至眼前,没下鞍就抱拳见礼:“卢将军,花知寨...”
“昨夜撤离,什么情况?”
卢俊义情绪激动抢先追问,花荣则微微颔首致意。
“唉...”
柴进轻叹一句,回应曰:“昨天带去两万步骑,最后只有三成撤回南岸,还是在燕小乙调度得力情况下,其余就...”
“听到了?”
卢俊义瞪了花荣一眼,怒目呵斥道:“若非宋公明背信弃义,这一万多大好儿郎,怎会惨死金人刀下,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卢员外,小弟只是冲锋陷阵,大事都是军师在定,您找要说法...”
花荣表情为难说到半截,卢俊义突然想起从征头领安危,随即打断追问柴进:“对了,兄弟们都安好?”
“昨夜折了郁保四,李云也被箭射肩膀,其余人没大碍...”
“郁保四没了?”
卢俊义听后再次激动起来,对着花荣像祥林嫂般唠叨:”这也得算到宋江头上,大官人与我去同找他!”
“将士们刚刚败绩,需要您去重振军心,小弟愿代为去讨说法。”
“也好。”
看到柴进说得诚恳,卢俊义遂与他分道扬镳,扬鞭催马往上游趱行。
跑马行至中途,倏然看到几十条船顺水而下,于是驻马岸边招手呼喊:“喂,我是卢俊义,快快停船!”
尽管呼声很大,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水声,那些船工彷佛聋了一般,完全没有理会卢俊义。
什么情况?
两个时辰后,卢俊义到达部队集结地。
都来不及宽慰将士,这厮下马就四处张望,并找到李应询问:“孟康何在?让他看的船只呢?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刚刚我在路上遇到船队,怎么叫都叫不应...”
“哥哥叫不应?”李应愕然,“孟康就在船上啊,他听说您撤去了下游,便请缨去下游接应...”
“什么?”
“孟康与张顺关系不错,昨夜定是张顺说了什么,刚才请缨是为金蝉脱壳,怕是步了白胜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