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起来,不准睡!
明明可以稳稳地军阵对军阵,以步卒压制,甚至是继续等待下去,因为对面左右万骑的叛军本就意志不坚定。
用骑兵冲击步卒军阵,是愚蠢之举,但战场是不适合一味去套公式的。
大家讲究的是用最小伤亡换取胜利,但在很多时候,上头的人只需要胜利。
对面军阵看似已经集结起来,实则在王镇眼里,已经是处处破绽,他也不相信在这些叛军中间会忽然冒出什么军神兵仙一类的人物,给自己玩一出“故步疑阵”。
大军团级别的会战,王镇不会操手;万人规模以上军队的后勤,王镇不会打理;但去了河西一趟,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至少,该领着自己手下的数百名骑兵朝哪儿冲,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王镇部下兵马的优势不在于兵力,而在于中底层有经验的军官极多,但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现在从心底都开始愿意无条件遵从他的军令,这也就补足了王大将军其实并不擅长练兵的短板。
最后,就是装备。
左右万骑再度射出了一轮箭矢,除却少部分士卒手里拿着的军弩能够勉强破甲以外,那些弓箭手则是彻底失去了射程优势。
后世常说弓箭手其实也身强力壮,甚至比普通士卒更为强壮,身上也是配刀的,但如今冲到他们面前的,是左骁卫的骑兵,在他们身后,是一条由尸骸和鲜血铺成的道路。
屠杀还在继续。
人群中如同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万骑禁军们的视线里几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色浪潮,且后者正无情吞噬着所过之处的所有人和物。
长枪折断,就换马刀,刀口砍到卷刃,骑兵就丢开刀直接催马迎头撞了上去。
马背上的骑兵若是不慎落马,只要不是重伤或是当场被人补刀,也敢孤身抽刀,对着周围惊慌失措的步卒扑上去。
他们不是穿着甲胄骑马的士卒,在对方眼里,更像是一群骑着怪兽在人间肆虐的厉鬼。
这些左骁卫的骑兵,其实大部分人也都出身左万骑,但等听到军令后,他们却毫不犹豫地对面前同样出身万骑的“同袍”们举起了屠刀,有时候已经有兵卒丢掉兵刃跪地喊着投降,但前面的骑兵纵马掠过后,后面的骑兵几乎是下意识就抹去了这条人命。
战场上没有微操,死了就是死了,要怪,只能怪他们站错了地方。
王镇名义上是左骁卫大将军,但他真正的班底,其实自始至终也就是从左万骑带出来的五千人,后续慢慢从其他地方补充,数目也就堪堪维持在五六千人的规模。
他又不是军阀,不需要兵力优势,自然也就可以把资源全部砸在拉拢人心上。
军队固然是唐军,但大部分时候,这支军队已经开始习惯于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砸钱固然不是买人心的合适方法,但砸海量的钱当然可以起到同样甚至是更好的效果。
文人最喜欢宣扬爱兵如子,但对于武夫来说,他们心底更喜欢听到的,是自家的将主高吼带头冲锋。
王镇的亲兵营,至此刻还在人群中不断向前冲杀,而两翼和后方,则是全部交给了其他左骁卫骑兵。哪怕是落在后端的骑兵,也能看见最前方有一面旌旗在空中不断地飘荡招展,指引着所有骑兵进攻的方向。
右万骑的防线在仓惶中被勉强补缀起了两次,但每次聚集的人稍微一多,马上就有无数黑甲骑兵纵马呼啸而来,没到片刻后,再度踩着满地的尸骸寻找下一个目标。
而三次冲锋之后,战场上已经被扫出了一块肉眼可见的空白,大量的黑甲骑兵在王镇的命令下毫不犹豫地丢掉了已经快要累死的战马,全都翻身下马。
他们在战场上仓促集结军阵,开始硬抗着围拢过来的右万骑兵卒,稳步朝着右万骑屯营进发。
随着最后一个右万骑军阵的彻底崩溃,大量的溃卒开始跪地请降,喘着粗气的左骁卫士卒们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杀穿了整个战场。
......
“赢了!”
“万胜!”
“大将军万胜!”
玄武门的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哪怕其余十二卫兵马也同样进入了战场,但他们做的活计也仅仅是代为打扫战场和收拢战马,而城头上那些守军的目光,也一直死死黏在那数百名黑甲骑兵身上。
哪怕很多人根本看不清远处士卒的面孔,但也还是忍不住在其中寻找那一道穿着鎏金黑甲的身影。
朝堂上论年龄论资历,军中其实也计较这些,但你的本事要真是能有那么大,只需振臂一呼,也有的是老卒愿意投身到你麾下效命。
城头上的丘八们看的满脸通红,一阵心驰神往,但还有些人,则是看出了其他的一点东西。
傻子,毕竟还是少数,哪怕是让李慈过来看到今天这个场面,他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跟王镇之间的那点小小误会。
李隆基看看太平公主,又想想刚才战场上杀戮的景象,眼神最终还是飘向了城外。
常元楷双手按在城头,用能让太平公主听清楚的声音感慨道:“大将军用兵竟然猛烈如斯,不愧是从边关回来的,末将,当真是弗如远甚!”
他耐心地等着这句话在太平公主心里发酵,也不准备听到什么回答,但太平公主还是头也不回地开口道:“确实。”
常元楷:“......”
我谦虚说不如他,您说确实?
......
轰!
营门被强行破开,轰然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尘土。
“投降了!”
“我们投了!”
左骁卫士卒已经控制住了营门,营内的士卒们当即开始一面倒地投降,至于少数人,则是转身就逃,再也不敢留在这儿。
王镇摘下带血的兜鍪,随意交给旁边的亲兵,下一刻,他缓步踏入营内,旁边立刻有人递来了胡床,供王镇坐下。
他坐在胡床上,身上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当着那些降卒的面,开始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根插在甲胄肩头的箭矢,然后随意丢在地上。
箭矢,根本没有穿透甲胄,而王镇身上的甲胄也只是比身边其余士卒的甲胄更为精良一些,防护力上,双方相差并不多。
他看都没看那些跪在地上的降卒一眼,陈玄礼带着几个甲士从营内走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清晰的怒意。
“大将军。”陈玄礼来到他面前,躬身施礼,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个事?”
“营内......发现了被这些混账强行掳来的宫女,约有十多个,被强行关在那儿,已经被糟践的......”
王镇看向面前的那些降卒,后者身上一阵颤栗,但王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满脸漠然。
“陈年。”
“末将在!”
“去找营内所有人的名册,烧了。”
王镇看向周围,在自己的一众亲兵里面,很容易就找到了同样摘下兜鍪露出面孔的李林甫。
后者当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在王镇面前刷脸的机会,但这次,王准还是准备给他一次机会。
“来。”
“大将军。”
虽然王镇面无表情,但李林甫还是如同豺狼一般嗅到了其他味道。
“我要去跟太平殿下汇报,其余的事,你看着办。”
李林甫脸上当即涌起一股子兴奋,对着王镇深深躬身施礼,他当然能听懂王镇的暗示,而且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要不然,大将军为什么要烧名册?
王镇微微侧首,清楚看到从营内的方向正有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宫女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有几个,则是只能由左万骑士卒抱出来,同时,还有几名士卒合力拖出了几张明显裹着尸首的草席。
下一刻,他回过头,漠然地上马离去,身后只跟着数十名骑兵。
李林甫嘴角扬起残酷的笑意,他深吸一口气,对旁边的葛福顺吩咐道:“派人再确认一遍,那些降卒没有兵刃。”
你小子......
葛福顺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满这个新人居然敢对发号施令,但大将军刚才都说了让他收尾,自己也只能听命行事。
葛福顺带人去办了,营内的降卒也不过就是四五百人的样子,被收缴了兵刃,陆续带出来当众跪在地上,有些人则是干嚎着祈求放过,但回答他们的只有左骁卫士卒狠狠砸下去的拳头。
陈玄礼的气息有些不稳,但他还是发现李林甫正看着他,且满脸都是让陈玄礼忍不住想要打他的笑意。
你笑你......
“陈将军。”
李林甫开口道:“今日营内,没有降卒。”
“你!”
陈玄礼就算是再气愤,也被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吓到了,旁边的几名军将豁然转头,一道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停在李林甫身上,后者无所谓的笑了笑,道:“今日之事,来日若是说起来,乃是我李林甫假传军令。”
“你当不起这个罪名!”
麻嗣宗冷冷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林甫,然后转头对着不远处的士卒挥挥手,喝道:“触犯宫禁,凌辱宫人,这些人一个不留,斩立决!”
李林甫倒是不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同袍情深,相互赶着顶罪。
直娘贼,这群丘八分明是看出了这事谁担着,谁就能得到大将军的重用。
李林甫轻叹了口气,眼底倒映出一片血色,耳畔开始响起降卒们的惨叫声。
......
城头上,出现了一抹血色。
一道穿着鎏金黑甲的身影缓缓登上城楼,甲胄缝隙里的鲜血滴淌落下,散发出一股子可怖的煞气。
太平公主端详着走到自己面前的青年武将,后者眉宇间似乎已经消去了方才在战场上的那种睥睨之色,但他甲胄表层的无数血迹则是再度提醒着太平公主。
王镇甲胄的后背很干净,甲胄前胸处却满是血污,因为他在战场上一直率军持刀向前杀戮,从未转身。
“禀告殿下,叛逆已经伏诛。”
玄武门外一片辽阔,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在冬日越发显得银装素裹,相反,也衬托出了战场上那片尸山血汗有多刺眼。
一道道旗杆斜插在积雪中,旌旗飘荡落地,浸泡在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很难再去想象一个时辰前城外的叛军有多嚣张跋扈,甚至敢对着城头的太平公主出言不逊,而现在,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只能让同为士卒的那些人亢奋,可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个杀人如杀鸡的青年武将,似乎有些过于锋锐了。
太平公主看着城外的景象,转头看向王镇。
“累么?”
若是乖巧点,这时候自然还是该顺着杆子爬说一句不累,反过来吹嘘一下太平殿下如何如何——我只需要杀人就行了,而太平殿下要考虑到的东西就......
可是此刻,王镇也确实是很累了,也就懒得再去做出什么讨好姿态,平静地回答道:
“很累。”
听到这种甚至带着明显敷衍的回答,太平公主居然没面露不悦,反倒不在意血迹肮脏,伸手摸索着王镇甲胄的胸口,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改为轻轻敲了敲甲胄。
“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是。”
“倒是没花错地方。”
她收回手,淡淡道:“王镇留下,其余人走开。”
周围的人只能立刻离开,李隆基经过的时候,对王镇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后者挑挑眉头。
城楼上,风声不息,太平公主一袭白衣,衣带飘荡,旁边传来甲胄的轻微声响,王镇直接在她旁边坐下,打了个哈欠。
实在是太累了。
这举动,明明是轻慢,明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太平公主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就又继续默默地看着城外的风景。
过了一会儿,她欲言又止,但最后轻叹一声,道:
“若是继续让你在宫内看着天子,非但是屈才,怕是你也觉得委屈。”
“但,长安百里,足以极尽人间富贵,这也没什么不好;寻常人,一辈子求而不得,你却是看在眼里,懒得伸手去取。”
“末将,自然是喜欢富贵的,但天下风景何其之多,不去看看,总觉得不甘心。”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意消失,淡淡道:“没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说不好看,那就不好看吧。”
太平公主忽地一阵来气,但也不好发作,只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她转过头,却发觉王镇已经靠着城墙睡着了,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太平公主趁机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喝道:“起来回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