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我的心腹都在哪里!
秋意徐来,雨疏风凉。
太平公主府仿佛沐浴在一层轻薄的雾气之中,原本的奢华庄严,都成了被烟雨修饰过后的古朴,仿佛一座巨大的佛寺。
府门处,已经聚集了不少甲士,排成队列在外面等候着,着一身皂衣黑甲的薛崇简站在门口处,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甲胄的系带处,看了一眼面前那些完全听从自己命令的甲士们,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接下来,长安各处兵马都要归自己调遣,心里这底气,可谓是够够的。
薛崇简此刻忽然在心里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自己拿着兵马,先趁机去屠了相王府,然后再杀了王镇,杀了那些不听话的朝臣,再......
房檐下,忽然有一滴冷水滴落下来,正落在薛崇简的脖颈上,他顿时打了个寒颤,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跟着收了起来。
自己想要的无非就是富贵和仕途,至于更远的那些,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当年武则天上位后,好几个武氏子弟弹冠相庆,觉得自己能做太子。
现在,太平公主俨然又是武后临朝之相,
作为她的亲生儿子,
薛崇简要的,真不多。
母亲却始终压着自己,给的也有限,哪怕是让他和兄长薛崇训去做官,也是限制他们的权柄,就算只是做了一点出格的事,回家之后就得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薛崇简原本性子也就是个仁善的公子哥,本身有点抱负,为人也还算善良,但这一年多的时间下来,他只觉得周围人都变了。
他并没有发现,或许是跟某人接触的实在太多,自己也早就变了。
旁边那名武将开始下令整编队伍,甲士们动了起来,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薛崇简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巡弋而过,眼里流露出一丝异色,下一刻,他转头看向远处。
在他的眼里,巷子口那边出现了一名黑甲骑兵。
“平王有令!”
......
“去问问,燕国公那边什么时候到。”
李隆基从葛福顺手里接过兜鍪戴上,极为轻快的翻身上马,颜杲卿和袁履谦两人都穿着常服,一副文士打扮,都策马跟在他身后,现在终究是年轻气盛,一下子参与到这种规模的搞事情里面,哪怕是颜杲卿也没半点劝阻的意思,脸上隐隐有兴奋之色。
“喏。”
葛福顺看了一眼穿着黑甲的李隆基,心里情不自禁地涌起感慨,仿佛又看到了一年前领着大家准备杀入宫中的青年亲王。
一年多的时间后,平王殿下明显有些......额,不仅没瘦,反而还比先前多了些肉,红光满面,似乎没有半点失意的样子。
“都记住!”
李隆基一揽缰绳,策马小步走在骑兵们面前,高吼道:“你们是大将军带的兵,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话喊出口,一下子引来了不少神策军将领的目光,陈玄礼和麻嗣宗对视一眼,心里想着平王是真的舍得下脸面。
身为亲王,却当众说出了这种话,不管他以后上不上位,这话都已经算是承诺了。
麻嗣宗低声道:“我还真以为王公要去扶那个小皇帝,现在看平王说的这些,分明是早就勾搭好了......”
“慎言。”
陈玄礼咳嗽一声,其实不只是麻嗣宗,陈玄礼本来也亲**王,后者对他的恩情不少。
现在见平王和王镇好的蜜里调油,他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双方不用再撕破脸,大家和和气气的,一致对外,多好。
选大唐皇帝,自当是选个有本事的出来,
选那种老不死只知道享乐的,或者是选个年轻气盛毫无本事的,岂不是平白浪费时间?
旁边,李隆基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们都受过大将军的恩泽,现在大将军遇刺,而且是遇到了三次刺杀!”
三次啊三次!
神策军将士们原本只知道有人刺杀了王镇,但现在听说居然一天之内刺杀了三次,再蠢的,这时候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眼里烧起怒色。
功名利禄,看似是朝廷给的,但这四样全都是由王镇经手,他升的官,他给的钱,他送的前程!
这些将士想要的很简单,说什么家国大义,他们其实也能明白,在外征战的时候,大家也愿意出力效死,但前提是,自己的待遇别低。
人就活这一辈子,谁不想活的更好一点?
李隆基松开缰绳,手朝人群里猛地一挥。
“陛下在想什么,朝廷在想什么,上面的人在想什么,本王不管!”
“本王只问你们一句,是谁给你们饭吃!”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将士们眼里的怒火。
身为亲王,居然为一个不在场的将军如此站台,甚至是说出这种话,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陈玄礼露出疑惑之色,压低了声音,道:“先前没教他说这些吧?”
麻嗣宗也不笑了,神情凝重道:“这话要是传出去,咱大将军就算是绑死在他这边了,这平王,确实是好算计。”
“那,”陈玄礼犹豫了一下,看着远处还在慷慨激昂煽动情绪的李隆基,低声问道:“若是可以,要不然把他......”
他手捻了捻缰绳,两根手指头一搓,意味明显。
麻嗣宗摇摇头:“看大将军到时候怎么说吧。”
......
当传递消息的人离开后,王镇躺在担架上打了个哈欠,心里想着事情似乎闹大了。
不过,闹大了也很好,趁机再打掉一批跟自己相处不好的人,随后把手伸到其他地方,进一步控制朝堂......
美滴很啊。
少帝想上位,相王想上位,现在王镇不确定太平公主想不想,但若是他自己还想更进一步,那接下来就得想办法对付太平公主,因为她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压着自己的晋升。
现在的压制倒是无所谓,权且压一压,焉知我有没有猛然翻身压你的时候?
但就因为不确定太平公主是不是要坐龙椅,所以王镇现在必须给自己多做打算,因为后者坐上龙椅的话,本身就已经成了帝王,不可能再用简单的情义去束缚。
帝王,完全可能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开始动手。
到时候,王镇难不成要看着自己的家眷被一个个送入教坊司,然后,自己乖乖领一捧白绫了此残生?
我可以在事成之后对你仁义,但我绝不可能去赌其他人的善良。
而且太平公主手底下的山头也着实太多,漕运的事,也有他们在其中阻挠。
王镇心里不存在什么猪队友——你敢跟我犯浑,我为什么不能要你的命?
平民出身,资历太浅,年纪太小。
这些是问题么?
我就是要往上爬,不做皇帝也行,但我要站在最高处,扶植我的人脉,看着我的政策和主张在偌大帝国里施行。
和尚摸得,我道长就摸不得?
“大将军,地方到了。”
天上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凉意浸润着人的脸颊,旁边的人拿开伞盖,让王镇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不管几次看到皇城,城墙的恢宏大气总能让人印象深刻,甚至,其本身就是一座坚城。
王镇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好,没过片刻,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小手很是不干净地戳着王镇的脸。
“我们都做到了,你答应我们的呢?”李隆基在旁边道。
王镇睁开眼睛,看到了笑容可掬的李隆基,和旁边面无表情的薛崇简,后者张口就来:“赶快点。”
“干什么?”王镇反问道。
“去抓刺客啊。”
刺客?
王镇从担架上支起身,看向周围。
风声肃杀,一道道旌旗在空中摇曳飞舞,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甲士和骑兵,中间不仅传出了讨要公道的声音,甚至还隐隐有“替大将军报仇”的怒吼。
兵力空前雄厚,士气,也堪称恐怖。
抓刺客?
这他娘的去打靖难都够了!
所以接下来,仅仅是用他们把整个皇城再打扫一遍,应该也够了。
“我的人已经布置在公主府外面了,随时都能抓到窦怀贞。”
“我的人已经在窦怀贞私宅外面了,随时都能抓住他全家。”
“不急,把他抓了,也不过是抓个老不死的东西,咱们一下子就弄到了长安城的全部兵马,现在得好好考虑一下接下来做什么。”王镇回答道。
薛崇简愣了一下,李隆基把表弟推开一些,直接凑到王镇跟前。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但李隆基为了求王镇的一句话,确确实实已经求到今天了。
王镇确实有些野心,现在做的,也肯定是超出了正常的利益需求,但李隆基不在乎。
你想打仗,我以后就由着你带各处兵马去打,
你想搞民生,朝堂上你看上谁就让谁去做事。
你想要女人,除了我的不能给你,天底下你想要谁,我就亲自给你做媒!
就算是他娘的世家门阀,到时候我让太原王氏全部女眷到你面前跳舞!
一句话,
太平公主能给的我也给,太平公主不能给的我一样能给你。
“兄弟啊,”李隆基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东宫,空了很久了。”
王镇笑了笑,回答道:“太平殿下不是说,当今天子已经有后了么?”
李隆基的身段又低了一些,心里暗骂。
有后无后,咱俩还不清楚么?
那个陆皇后,可不就在你家密室里藏着呢,之前还是我给送去的。
薛崇简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心里有些疑惑,心想着十二卫兵马大权和神策军的兵权都在自己和表兄手里,他为什么还要在这跟王镇搅和?
李隆基暗示自己只想要东宫之位,但反过来说,岂不就是相王依旧能去做皇帝?
朝堂如果平衡不了,王镇完全可以接受自己仓促夺权的后果,哪怕是失败了被杀,这辈子活得也算精彩。
就在这时候,李隆基似乎猜到了王镇的念头,居然道:
“我母亲是他杀的,我恨他,更不可能让他对你怎么样。”
潜台词就是,咱们先把他推上去顶一阵子,不给他实权就得了。
王镇挑挑眉头,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奇怪的消息,可他依旧摇摇头,道:“大王何不辅政?”
“啊?”
“相王殿下年老力衰,只能去地方上做官,大王为何不可代其辅政。”
李隆基愣了一下,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
做太子不行,但他娘的辅政也是一块大肥肉啊。
自己若是能辅政,就算是一下子站在朝臣们面前,父王犯的那些错误,他李隆基可不会去犯。
旁边的薛崇简听了,心里再度涌起一股悸动,表兄卖了他爹,换取他爹的位置,那自己能不能卖了......
太平公主的位置其实源于其身份的特殊,换句话说,如果当今少帝稳稳当当的继续做下去,等他百年之后,金城公主就能得到和太平公主类似的地位。
至于说先帝的那几个公主,早就被朝廷收回了开府权,现在只是寻常富贵,等金城公主成年之后,肯定不会对她们有多少情面。
这时候,李隆基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忽然低声道:“兄弟,你看谁来了?”
......
“是王公的家眷来了!”
皇城的城墙上,摇曳着天子旗纛,旗面下方,少帝收回目光,缓缓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旁边是那位姓黄的老宦官,替他撑着伞。
一主一仆,此刻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说那些躁动的将士还能安抚,但这些家眷过来一哭,当真会直接引爆前者的所有躁动。
军中同袍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是一直照拂你愿意给你前程给你包办一切的上官。
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上官了,而是恩人。
大臣,或许还会计较得失,
但这些粗鄙武夫,脑子一热没谁会管你是什么王侯将相,只顾着自己顺心,给你一刀剁了都是正常的事。
在城墙面前,哭声,开始传出。
站在将领和士卒们最前面的那队人里面,为首者是一个身着孝服的年轻女人,看样子,很是憔悴。
在其身后,不仅有十几名武氏族人,更是有已经被叠了多层暴怒状态的各处将士。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充分表达出当年统治者的暴虐和人民的疾苦,
而现在,
将军遇刺,而他的夫人,没有去四处奔走,没有去各处找丈夫“生前”的人脉,更没有去试图煽动什么,只是面对着皇城的巍峨城墙,缓缓俯身躬身。
“求陛下给个公道啊!”
高力士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帝,后者就算是再自信,这时候也看出了极大的不对劲,不会再傻乎乎地觉得,
咦,
王镇的老婆和将士们都在求我出面做主,
我这时候出来说几句大道理许几个空头承诺,虎躯一震让将士们直接去杀了相王和太平公主。
这话听起来多么顺耳啊。
但,傻子才去做呢。
“陛下勿虑。”
高力士仿佛变成了最忠心的宦官,在旁边劝说道:“将士们现在愤怒,只不过是因为刺客还没抓到,若是陛下将那个宦官的尸首交出,再宣以大义,将士们兴许就能自行散去了。”
传出去的消息里,说是王镇遇到了三次刺杀,第一次在宫内,第二次在皇城大门处,第三次则是在长安城内。
王镇呢,肯定是死了,但少帝依旧不能轻易把尸体交出去。
他是真的学聪明了。
一旦把尸体交出去任由那些丘八们泄愤,首先自己就得彻底寒了那些好不容易再度拉拢到的那些手下的心。
自己替皇帝做事,死后还要“死无全尸”。
所有人以后替他做事的时候,都肯定会想到这一层。
少帝不觉得是有人在故意设计,只是懊悔自己似乎没有算到这一出,但,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在极短的时间里算到这一出?
但城外的哭声越发凄凉,连带着兵卒们的队伍里,怒气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在暴涨,甚至是城头上,在少帝旁边站岗的那些禁军也投来了冷漠的目光。
你是皇帝,你说你没派人刺杀,我们也愿意信,但你为什么这时候连个刺客的尸首都不愿意交出来?
毕竟,左骁卫大将军都死了啊!
终于,少帝抬起手。
反正,王镇已经死了,自己的一个目的终于达到了。
“把尸首,交出去。”他的声音里有些疲惫,缓缓道:“派人去安抚他们,问他们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