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马踏连营
在外面蹭的时间太长了,久而久之,王镇都快忘了自己似乎还有正事没办。
甚至于,在正事没办的同时,其他方面居然反馈回了某种收获。
平王李隆基,就这么被赶出河西了?
王镇默默抬起头看向了面前,坐在自己左手侧的十来人,是张说张九龄等文官或是幕僚,坐在右手侧的,则几乎都是神策军中的军中高层将领,也就是他的军中嫡系。
这些人都是知道了消息的,包括那些武将在内,脸上神情都较为明显。
大唐文武之分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出将入相的人物多了去了,哪怕是张说,在历史上也确实是出去做过边关封疆大吏的,带过兵,杀过胡人,其心底,肯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温情脉脉。
王镇甚至猜想过,太平公主有可能是故意把他放在河西,然后在关键时候,譬如说自己在两军阵前狂妄的高喊谁敢杀我的时候,张说这时候跃马横刀......这时候猛地反水,打王镇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自己还是有后手对付张说的。
甚至于,就算张说这次不跟自己别由头,日后王镇要对大唐的土地制度动手时,张说若是身为既得利益者想反抗,到时候王镇也会视情况而定,若是张说那时候没用了,那王镇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让张说“下课”。
王镇早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了,他现在是大唐的河西节度使。
手底下,一军一镇,后者自然是河西这一军镇,当初才建立节度使制度的时候,算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镇。
一军,是为神策军,固然还不能说在大唐天下之内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排进前十,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唯一的桎梏也就是兵额了。
但,兵力再多,势力再强,
他要的只是听话。
听自己的话。
“肃静。”
帐内,当即恢复了安静,王镇坐在帅案后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几名亲兵当即合力捧出一份巨大的舆图,随即有人各自接住两头,舒展开舆图,高悬在众人面前。
“此处即我军当下驻地,其余的红点、黑点,红线黑线,则是标注了吐蕃军中不同势力派系的进军路线,红点红线者,务必擒杀其中贼酋,黑点黑线,可以酌情放过,置之不管。”
武将们都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至于说那些黑点黑线也被不少人暗暗记在心里。
这儿虽说都是高层将领,与王公的关系也是有疏有近,但说到底,也是凭本事吃饭——神策军中,不养废物!
“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把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
王镇淡淡道:“历来从龙之功,无非是要跟着上天,你若是上不去,摔的,自然会比平时更惨。”
“吐蕃进犯,号称十万之众,咱们身为大唐将领,不说是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也得看在边关受苦百姓和战死同袍的份上,好好把这场战事给了结了。”
“还有......”
王镇在众人面前缓缓起身,沉声道:“此战,本帅仍旧为先锋,诸君当齐心。”
“不破贼营,誓不回还!”
帐内,所有人当即跟着站起身,轰然应诺。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
甘州。
后世人知道甘州两个字,无非是偶尔会看到一首名为《八声甘州》的词牌名,其实这个词牌名原本就源于唐代的教坊大曲《甘州》,唱的,也就是边塞。
唱不断思乡,说不尽苦寒,从军三十载,能支撑边关将士一直守下去的,难不成是朝廷赏赐下来有时候还要被克扣的几个子儿?
就算是再多的赏钱,又如何能买回自己在风沙大雪中一年年失去的青春和壮年岁月?
无非还是想借着雄心壮志立些功名,留与后人看。
官衙后院大门外,郭元振穿着一身常服,身后紧跟着几人,看似是随从打扮,但举手投足间都有军中武将的架势。
一名年老的管事打开门看见他们,迎上来,对着郭元振等人躬身施礼。
“张公的病如何了?”
管事顿时面露悲戚,其情况一目了然,郭元振是在军中做主将的,生死见的极多,只是同僚死在任上,让他未免也多了些兔死狐悲之情。
“可还能说话?”
“尚可交谈几句,只是精神......”
“让本官进去。”
管事哪敢阻拦,只得先进去通报了一声,然后才回来:“我家阿郎,请郭公入内谈话。”
一入房中,便是一股子极沉郁的药味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还有焚香的气息,隔壁应该是有道士和尚在念经祈福,郭元振本能地厌恶这种将死的气氛,不由得微微皱眉。
再往里几步,几名婢女走出来,对他行了礼后便离开,再往里几步,房间内,便只剩下郭元振,和床上那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咳咳......”
郭元振自顾自在床榻面前坐下,看着床上的老者慢慢支撑起身子。
张仁愿很是不容易地勉强支起一半身子,看郭元振居然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忍不住骂道:“往日兄弟喊的亲切,现在连搀扶一下都不肯?”
“往日不是要跟你分河西这地方的好处么,但,以往只能一人分一半,”
郭元振上去搀扶了一把,顺口道:“若现在你死了,我就能把你的那份也拿到手了。”
张仁愿:“......”
两人终于坐定后,张仁愿就轻声问道:“河西战事如何了?”
“有点子看不清楚。”
郭元振摇摇头:“鄯州城没破,是我没想到的,我本以为王镇那厮是想把鄯州当诱饵,鄯州若破,朝廷必倾尽兵力报复,而王镇那时候再率军堵截吐蕃兵马后路,尽灭吐蕃兵马,到时候也是略有小过而已,朝廷,依旧会重赏。”
“可如今,”张仁愿接道:“鄯州城没破,王镇堵截吐蕃兵马退路的神策军也到位了,接下来,就是这通天大路,任他走了。以他的性子,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也落不到他身上。”
“是。”
郭元振看向他,忍不住问道:“但话是这么说,可你不仅不让我发兵驰援,还让我赶紧到甘州议事,却又是为何?”
张仁愿叹了口气,再度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神情木然,缓缓道:
“吾平生为国尽忠,看尽天下变更,到头来,却又遇到朝廷板荡,时局混乱......大唐天下如今不到百年,却竟有如此危局,但话说回来,相比于前朝,我大唐到底是给了天下人九十多年的太平。”
他眼里透露出一股深邃,语气渐渐转为凌厉。
“在我看来,前隋之祸,源出于兵戈四起,炀帝无道而二世崩,此乃天命,而我大唐之祸......”
张仁愿知道自己已经快死了,所以说起话来,已经有些毫无顾忌的意味。
“平民百姓,上无官府着力庇护,下无土地苦熬傍身,将来之祸,定出其中。
雄关千里,外有蛮夷虎伺于旁,内有大将野心勃勃,说是军镇,实则这河西,其他人看不到,你我岂能不清楚,这王镇,分明已经有了诸侯的气象!
汉时异姓王甚至是诸侯之乱,我大唐未必不会重演。”
“兄弟,我与你同僚一场,到头来也是同守边关,你莫怪我,特意将你喊来这儿,给你平白少了一场挣军功的机会。”
郭元振没说什么,神情平静地看着张仁愿。
“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嗯。”郭元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此次,无论王镇如何胜负,甘州凉州的兵马不能过去支援,甚至是要防着他,压着他,不能让他起势。”
“哦?”
“事后,你要想办法上报给朝廷,让太平公主或是相王殿下来决断此事,无论是谁,只要把其中的话头说清楚,他们都不可能放任王镇再......”
张仁愿咳嗽几声,忽然又道:
“还有,还有那赤水军......呵呵,为兄已经下令,赤水军,此战不得动一丝一毫,防止他......”
“赤水军一旦过去,王镇肯定会借题发挥,把赤水军纳入麾下,是也不是?”
郭元振反问道。
张仁愿微微颔首,但是下一刻,他看见郭元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房间外面,有刀斧手么?”
“什么?”张仁愿疑惑道。
郭元振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王镇在信里跟我说,你有可能把我骗来甘州,杀我,你不敢,但让你拖一拖我的脚步,你是将死之人,倒是不怕再得罪我一下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自个是一心为公?”
“我......是。”
显然,张仁愿已经察觉什么不对劲,他轻声道:“刀斧手,没有,但是老夫还能让郭兄留在我府内,守一守我的头七。”
“在甘州给你再守三年墓又有何妨?”
郭元振讥讽地笑了笑。
“我出凉州之时,留守凉州的六千赤水军铁骑,已经尽数南下!”
“六千赤水军,再加上他神策军,凑个万余骑兵,若是就这样还不能把吐蕃人杀的全军覆没,那接下来,就是我帮你按着王镇,把他按死在河西赎罪!”
“你......图什么?”
张仁愿深吸一口气,再度剧烈咳嗽起来,手捂住嘴,松开时候,手心里有一块血痰。
“为何,偏要铸此大错?”
“兵事非儿戏,我才不管什么民生,什么位置。”
郭元振冷冷回答道:“且不说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你就这般忌惮,实在是短视;我承认他的本事,但人在河西,他手里拼命积攒,也堪堪不过千军万马,东面关陇一带乃是铜墙铁壁,他就算是做了诸侯,难不成还能打回去?”
“此外......”
“就算王镇还是其他什么人反了逆了,那也是大唐自家的事,眼下吐蕃大队东侵,号称十万,边关战死将士何止百千,烽火连城,百姓肝脑涂地,还活着的那些,被成批捆在吐蕃人战马后面做奴隶!”
郭元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大唐再怎么乱,也容不得一群蛮夷进来撒野!”
......
“呜......”
绵长的号角声从后方响起,大地开始轰然震颤起来,一时间如同雷声滚滚,在吐蕃人的视线所及之处,几乎都出现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色洪流。
“唐人,唐人来了!”
不断地有各级军将甚至是传令兵直接冲到赞普的帅帐之中,惊慌的喊道,同时,也不断地有吐蕃大贵族阴沉着脸起身出帐,开始聚集自己的私兵。
前几日,因为洪源部兵马和那支唐军骑兵的出现,已经迅速引起了吐蕃人的注意力。
因为粮道断了,就算吐蕃人这边没有十万人,但大几万人,再加上军中的一些牲畜,人吃马嚼,每天的耗费也是海量。
所以吐蕃人的决策已经偏向于抛弃一部分辎重甚至是军队,想办法赶紧撤回去,能保多少就保多少。
所以那支洪源部兵马和唐人骑兵,直接被吐蕃人看成是唐军主力的先锋,引得他们不得不想办法原地整顿了两天,勉强维系好军队,才打起精神想和对方决战。
再加上,先前洪源部族长派人过来送的投降书信,现在吐蕃人也明白只是诱骗自己过来的诈降书,盛怒之下,自然想要报复。
但战书一送过去,对方居然直接就率军开始了绕弯子和后撤,与先前表露出的悍勇和疯狂之意截然不同。
如此一来,就又拖延了极为宝贵和要紧的几天,吐蕃军队也因此彻底陷入断粮的绝境,军中各派系本就松散不一,在这过程中不断地开始分割、落队,后营和辎重队伍间隔的极远。
所以,
就在这最要命的当口,
唐军理所当然地发动了突袭。
......
河西九曲之地,说的是黄河九曲。
激流处,浊浪滔天,声势浩大,曾有人到此游玩,戏称曰兵戈之声。
但今日就在黄河河畔不远处,战鼓声开始一波又一波压过涛声,黄河水的震荡第一次显得有些孱弱无力,此刻,岸上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已经覆盖一切,开始穿山遍野的奔涌而来。
为首处,是河西节度使部下最精锐的一千五百多神策军骑兵,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前策马狂奔,给后方的友军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所过之处,战旗高举,马蹄如雷!
“西面,西面,唐人兵马来了!”
......
“北面,北面也有!”
随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北面的小山丘上,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身影。
旌旗如林立,至此已经不用再保存马匹体力,骑兵们沉默地翻身上马,开始挺起兵刃,战马不安分地刨动着地面,此刻如同一头头怪兽般,对远方连绵不绝的营地发出了嘶吼声。
......
“东面,东面后营遇袭!”
山顶上,一道道箭矢破空而来,开始疯狂地倾泻在营盘内,不断的有吐蕃人中箭倒地。
“狗崽子也敢在大唐疆域内撒尿画营盘,反了天了还!”
郭虔瓘停住战马,立于山顶,摘下兜鍪。
他看着下方的战场,哪怕他已经是老年,这时候也被眼前的场面激的浑身热血沸腾,毫不迟疑地吼道:“中军,持本帅旗纛压上,全军冲锋!”
“传河西节度使军令,不留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