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那年卑微如......
上千流民能干什么?
王镇一开始想到的是以工代赈,但首先朝堂上肯定有人拼命拖他后腿,其次户部官员全部挂职也只是逞一时之快,换言之王镇接下来会很难向朝廷要钱要粮。
而且就算是以工代赈,千余流民说少不少,但说多也不算多。
“大将军在朝堂上是不是被人逼急了,怎会如此鲁莽?”
陈年跟在张九龄身后,听后者嘀咕道。两人这几日时不时混在一块,渐渐地熟络起来。
“张先生,此言何解?”陈年忍不住问道:“大将军一向谋而后动,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在朝堂上怎么了?”
“说给你听倒也无妨,反正这两日你们都得忙这事。”
张九龄沉吟片刻,他心里其实也有跟陈年类似的想法,但这次他怎么想都不觉得王镇能占到什么好处。
陈年毕竟是粗鄙武夫,无脑追随即可,张九龄则是已经习惯了替王镇参谋事务,最后才缓缓道:“最近几日天寒,关中饥民又多了不少,朝廷那边,则是把这事压在了大将军身上......也算是他主动接的吧。”
“这,有什么不好吗?”
陈年努力思考了一下:“大将军也不缺钱,哪怕是朝廷不给钱粮,他自己把这些人养起来......”
“你糊涂。”
张九龄平静道:“大将军平日把钱粮都使在哪儿了,你不是不知道,但那些兵卒可都是有家室有正儿八经朝廷供养的,大将军给他们的,是犒赏,是收买人心的钱。”
“但那些钱粮使出去,是落在暗处,你这些钱撒出去,是落在明处,多少眼睛死死盯着呢。”
两个人都明白自己现在与王镇的身份关系,再加上周围没人,张九龄说话也就直白了些,生怕这个陈年听不懂。
后者默默点头,其实正如张九龄想的那样,陈年有时候不怎么动脑子,反正自己的身家官职都是大将军给的,后者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呗。
现在是张九龄想诉说,陈年也就听听,如果张九龄说大将军的坏话,他回头还要去告一状。
“我有点听不懂,还请先生多说点。”
张九龄叹口气:“其实道理明白的很,养这千余人不是不行,也不是花销多,买些粗食熬成粥,每天一顿,不饿死人就算是天大善举了,花销肯定比笼络那么多兵卒要来的少。
但你养他们一个冬天,难道还能养他们一辈子?而且朝廷上把这事砸给大将军,你以为他们就是干看着?你养得活一千人,然后他们再从其他地方赶过来一千人、二千人...一万人,你到时候怎么养?
朝廷本身肯定就是......不想让这千余人活的。”
千余人活不成,到时候就有的是罪名栽赃上去,而且王镇在民间的名声还会直接臭不可闻。
陈年皱起眉头,似乎很难理解张九龄的话:“那可是朝廷,怎么可能不让人活命?张先生言重了吧?”
张九龄冷笑一声,跟着王镇这么久,他也时常跟王镇交流,这时候,他想起了王镇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哪怕时间长了,这话也印在他心里。
毕竟,这话里面透露出的意思,和他前半生信奉的那些东西几乎背道而驰。
王镇说什么史书满纸满页上全是什么吃人,张九龄觉得陈年可能听不懂这话,便大致修改了一下,耐心讲给他听:
“你知不知道朝廷是干什么吃的?”
......
“朝廷不干事,你争着揽过来干什么?”
张说抿了一口茶汤,不紧不慢道。
王镇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有戏,起身亲自给他续杯,顺带着撒了一把果干上去,张说喝了一口,道:
“有点淡。”
“差不多就得了。”
王镇重新坐下,他倒是不急,西面商贾们第三批的钱粮货物已经快运输到长安来了,盐矿也在进一步“扩大生产规模”,他在当地扶持的女可汗和其梅朵写了亲笔信过来,说明了许多情况。
现在的盐场生产方法依旧粗陋,而且人力大多依赖当地部族,可能会存在私下交易的情况,但尽管如此,十几座盐矿给王镇带来的利益仍然巨大。
太平公主又不会主动跟他要钱,河西那块地方名义上是她的汤沐邑,但账簿之类的东西可全都在王镇手里。
大不了,自己养活那一千人呗?
张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放下茶碗后才缓缓道:“朝堂上那些人以为不过是千余流民能随意摆弄,但关中饥馑大灾历来有之,若是今年再闹起来,那流民可就不止千余了,上万,数万,十万,都是有可能的。
你知不知道最近一次大饥是什么时候?”
他看着王镇,说道:“就在去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他不肯带着群臣去东都就粮,关中一带粮荒不减,饿死了许多人。”
“朝堂上那些人无非就是想把事加在你身上,名正言顺地把你踹下去,到时候,就连那位殿下也护不住你。”
“那我做什么?”
“两条路。”
张说缓缓道:“要么装病不朝,凡事有殿下替你撑着,最多丢点脸面。”
“要么,就是既要又要,不仅养活这些人,你自己也要攫取到足够好处。我刚才略微想了想,与其治标不治本,不如利用这些人替朝廷彻底解决问题,到时候太平公主也好继续推举你。”
“只是......我思来想去,你凭着这点人可没办法把黄河修好,所以退而求其次,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关中缺粮,不如想办法多运粮进关中。”
“不如想办法从运粮上入手,你自己提着这些流民做事,然后再让太平公主使动朝中关系,允许你在地方上征召民夫。
这样一来,就可以暂且挪用地方钱粮,有太平公主在,户部那边出公文倒是没问题,也不需要那些废物帮你办事。”
张说讲的东西已经算是很详细了,但他想的毕竟也有限。
“朝中也有些能做事的官员,我可以帮你引见一二,就是这出身......”
......
“在下出身平平,大王要替我引见大将军,在下感激不尽,但是我听说那位大将军年轻气盛,只怕不待见我。更何况......在下是相王府一小吏,大将军甚至都未必愿意见我。”
“裴先生说笑了,大将军求贤若渴,更何况有我引见,他王大将军总得给我一个脸面。”
李隆基笑嘻嘻地揽住旁边俊朗男人的肩膀,后者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讪讪道:“大王,可我实在是......”
“裴先生,裴耀卿!”
李隆基转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出身河东裴氏,二十岁即便授官,但却在我父王府中做了十多年的小吏,你心里难不成真个甘心?”
“你先前跟其他人说的那几句有关漕运的话,或许就是良策,那王镇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您比?他本身可能没什么本事,但他倒真的是能用人,心思深着呢。
他要的,就是您这种大才啊!”
“但......”裴耀卿抬头看着李隆基,纳闷道:“大王,我是相王府中的典签,你是相王的亲子,你怎么劝我跟相王殿下...作对呢?”
相王听人出策的时候,裴耀卿可就在旁边听着,知道此举就是为了坑王镇下去。
王镇一下去,相王府就能敲山震虎,接下来要么是对付太平公主,要么是摁死少帝,都能从容许多。
“这怎么能说是作对?”
李隆基笑了笑,回答道:“能为国家做事,父王应该也是同意的。”
“那,在下要跟相王说吗?”
“你老跟他说什么?”李隆基循循善诱道:“不是为王镇做事就怎么怎么的,你裴耀卿做了十几年的小吏,你难道不想出去一展抱负?
你设想的漕运,能救关中多少人,你晚出来一天,关中就得又有多少人挨饿?
不是我逼你怎么做,裴先生,你得自己动脑子想想啊!”
裴耀卿一时半会还是很难下定决心,他倒也不是非离开相王府不可,但若是真的去给王镇做事,自己过去十几年如一日辅佐相王,那些日子又算什么?
此举,不就是背叛相王么?
就在两人站在王镇家门前谈话的时候,大门打开,王镇和张说两人一边扯淡一边走出来,正好看见李隆基。
张说看到李隆基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镇。
“这位是?”
王镇看看到了站在李隆基身旁的那个俊朗男人,后者头发整齐,穿一身黑色袍衫,一副文士打扮,举手投足间尽显潇洒。
后者此刻也在打量王镇,光从相貌上来看,这位大将军倒真是年轻英武之相,令人心生好感。
“在下裴耀卿,见过大将军。”
几个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随即王镇面露喜色,拜别张说,侧身邀请李隆基和裴耀卿两人进屋说话。
平康坊的巷口处,陈年和张九龄领着军中的几名底层军官刚过来,远远看见这一幕,张九龄见老师已经登车走远,便不再去追,只是好奇道:“方才进去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似的?”
陈年还没说话,在他身后的一名校尉就开口道:“那位是平王殿下。”
“是他,只是不知道他旁边那位是谁。”
张九龄微微颔首,看了那名年轻校尉一眼,对他笑了笑。
他和陈年两人也跟着准备进入王镇私宅中,张九龄先走进去,陈年找理由停了一步,在门外看了那名年轻校尉一眼。
“李林甫,你母族使关系才进了咱们军中,要守规矩,懂不懂?”
“小人明白。”
年轻的校尉低下头,恭恭敬敬道,陈年冷笑一声,走进去的时候,声音落在身后。
“你在门口守着,其他人跟我进来。”
“喏。”
“喏。”
李林甫站在王家门口,同僚们从他身边一个个经过,或是诧异或是鄙夷的眼神先后落在他身上,但李林甫一直微微低着头,脸上自始至终带着谦卑的笑容。
十一月,冬日的风迎面而来,冷的人心里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