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是新名词，但听上去就很好听。

　　 但大家都能听出来，这名字跟太宗皇帝的天策府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这名字报到太平公主那儿的时候，她觉得很吉利，也就留用了。

　　 可这名字落在底下人耳中，就有些其他的意味了。

　　 狂，是要有底气的。

　　 而这支军队正好有。

　　 而作为神策军主力的那些黑甲骑兵，则是其他军队垂涎三尺的精锐。

　　 “将军，后头应该是契丹人的兵马。”

　　 “契丹人也敢这么狂？”

　　 张守珪开始觉得这个世界荒谬起来了，他先前是在朔方那块地方待过的，但就算是突厥人，通常也不敢在大唐的疆域内这般明火执仗地追击唐军。

　　 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二百多骑兵。

　　 大将军先前下令，让人出城收罗城外的平民百姓，把他们带入城内保护，当然也不是无条件的，青壮入城后都需要无条件服从调遣。

　　 饭够吃，但事也得做。

　　 副将开口道：“将军，城外百姓都走的差不多了，咱们也可以撤了。”

　　 “但他们的队伍本来就慢，这时候未必能撤到渔阳城内。”

　　 换言之，张守珪这二百多骑兵，便是横亘在百姓队伍和契丹人之间的最后一条防线，如果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了，那支百姓队伍就会如同打包好的礼物一样，直接落入契丹人手里。

　　 “哨骑说没说后面契丹人的兵力？”

　　 “追过来的，约莫三百多骑，但远处就有契丹人的大队兵马缀在后面，咱们一旦被缠上，就难了。”

　　 “就这点也敢追？”

　　 副将听出了自家主将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为难道：“咱们的马甲都没带。”

　　 他说的，是战马披挂的甲胄，这次出来的时候几乎都没有装备上，好在人的甲胄都穿在各自身上，武器弓弩也还都有，可以试着先给契丹人两巴掌试探试探。

　　 所以张守珪差点气笑了，道：“你们是在神策军过惯了好日子的，但耶耶是从朔方那边打过突厥人的，那儿的唐军骑兵，几乎没人往战马上披挂，一样能杀的他们叫耶耶！

　　 传令下去，准备把追上来的这些混账杀干净！”

　　 毕竟，能追上来的，一定是高机动的轻骑兵，而外族轻骑兵的装备，肯定不包括重甲这一项目。

　　 二百多骑很快在张守珪的命令下动了起来，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同时在沿途还故意留下了痕迹，防止契丹人追不上来。

　　 马蹄踏过小溪，发出一声声劈里啪啦的踩水声，隔着这条小溪，便是难得的大平原空地；按道理来讲，被追击的一方但凡是想要还手，都必定会选择更复杂的地理环境，但张守珪就偏偏把战场选在了这儿。

　　 三百多狂奔中的契丹骑兵，当真是如同狂风一般呼啸而来。

　　 他们很兴奋，因为这是极为难得的，可以追击甚至是歼灭小股唐军的机会。

　　 而对面那支唐军，人数应该是比自己这边少的。

　　 当一个个契丹骑兵的身影从树林里冲出，继而开始越过小溪的时候，随着马蹄声一同响起的，是无数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

　　 张守珪抬头张望了片刻，对身边的兵卒们咆哮道：“射偏了，再来！”

　　 “弓箭手......”

　　 “放！”

　　 不到百余步的距离内，大家的准头都对准了前方，都是老卒，在这种距离也很难再次射偏。

　　 张守珪抬起手，预备着落下。

　　 “再放！”

　　 他站在自家军阵的旁边，听着耳畔箭矢发射的嗖嗖声，看着一道道箭矢没入对面松松垮垮的军阵，继而在敌军士卒的身上飙出一团团血花，那种感觉，当真是相当解压。

　　 遑论有不少骑兵的手里，端的还是军弩，于是在不到片刻的时间内，兵卒们视线所及之处，就只剩下一匹匹还在狂奔的战马。

　　 而这时候，对面一些落单的契丹骑兵才开始解下弓箭准备还射，但他们一发都没能射出来，就被唐人活生生射死在了马背上。

　　 等射完两轮箭矢，地上已经躺了不少哀嚎着的契丹骑兵，剩余的那些不得不一边抬手试图护住脸，一边继续纵马朝前猛冲，但随着唐军的骑兵稍微向两侧退开，露出了藏在战马后面的两排甲士。

　　 甲士们的手里，前排竖盾，后排士卒手里拿的几乎都是刀盾，但也有二十多人带着长枪，此刻临时架起了枪。

　　 退到两侧的骑兵们，等留出足够的空间后，则是开始用手里的弓弩随意射杀目标。

　　 三百多契丹骑兵在顶着箭矢猛冲的过程中就已经折损了许多人，有些骑兵只是带伤落马，但等到落马之后就忙不迭地朝后方逃窜，并没有继续冲向唐军军阵。

　　 预料之中两支骑兵对冲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但光是这片刻的功夫，唐军造成的伤亡就已经堪称屠杀。

　　 剩下的那百余名契丹骑兵，都开始很默契地跟在无主的战马后面。

　　 后者失去了骑手驾驭，正盲目地冲向唐军军阵，只要它们破开那两排甲士组成的军阵，后续的契丹骑兵应该还能造成一部分杀伤，甚至是给后方的契丹主力到来拖延出足够时间。

　　 双方的距离，已经很接近了，但就在最后的关头，唐军军阵两翼的骑兵依旧在使用弓弩射杀，但从他们身边各自纵马冲出十余骑，对着十倍于自身的契丹骑兵，全都开始了纵马冲锋。

　　 “杀！”

　　 张守珪双手持槊，上半身微微伏在战马背上，双腿夹住马腹，眼神，则是死死地盯住了面前那个面露恐惧的契丹骑兵。

　　 此刻，他根本没去看对方身边还有多少同伴，他眼里只剩下那个契丹骑兵，脑子则是开始思考从哪个角度刺入。

　　 随着两骑错身而过，尸体顷刻间砸落马下，战马嘶鸣，张守珪跟着咆哮一声，持槊横扫出去，坚硬的槊身直接狠狠拍在第二名契丹人的身上，把后者整个人砸了下去。

　　 在他们身后，那些持弓弩的骑兵这时候才收起弓弩，开始抽刀，预备着第二次冲击。

　　 ......

　　 马蹄声，再次在溪畔响起，一名名契丹骑兵的身影自树林中出现，这次，他们的人数更多。

　　 李邵固策马从人群中走出，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查看着一具尸首。

　　 他的神情很快就阴沉了下来。

　　 “咱们追上来也不过是才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而他们，就被那支唐军杀光了？”

　　 “这些废物！”

　　 从小溪到空地上的百余步距离内，几乎躺满了尸体，有些已经冰冷，有些人则还活着，等看到自家军队的时候，只能微微喘着气，脸上还满是恐惧。

　　 “这是一支精锐。”

　　 李邵固站起身，冷冷道：“咱们是奔袭，奔袭就得快，等到了渔阳，城内就有接应咱们入城的内应，城内还有其他部族的人，到时候不用咱们多说，他们都会主动响应！”

　　 “咬上去，一点也不准放松！”他喝令道。

　　 就算是知道又有一支援军进入了渔阳城内，李邵固心里也没多少担心，他早就考虑过渔阳守军的情况，给双方做过详细对比，然后才会这般的信心十足。

　　 无数骑兵从他身侧策马冲过，开始沿着踪迹追击上去。

　　 契丹这边毕竟是人多势众，而张守珪那边则是所有人着甲骑马撤退，长时间的狂奔，战马也吃不消，速度也就会越来越慢。

　　 这是李邵固的判断。

　　 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才损失的那三百多骑兵的战马，现在几乎一匹都没见着，所以肯定是被张守珪带走了。

　　 可前方兵马倒是一直在往后递消息说差点就能追上了，于是李邵固一时半会也没往其他地方想，只以为那些马匹都在厮杀中受惊跑到了远处。

　　 在前头，张守珪已经派人去寻找那支百姓队伍，让他们赶紧入城。

　　 而他自己，当然是为了吸引契丹主力，这才带着其余骑兵在前头一直悠哉游哉地跑路。

　　 “将军，咱们得跑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副将策马跟在他身边，大喊道。

　　 虽说他们是在故意勾引，但一些立功心切的契丹骑兵，已经实实在在地跟在了他们身后，而且短期内甩不掉了。

　　 再杀个回马枪？

　　 张守珪心里也有点没底，刚才那次有点侥幸的成分，但现在后面跟的就是契丹主力，谁也说不准他们跟的有多紧。

　　 而且连续被追击，带头的又是张守珪而非王镇，士气也难免会低沉一些。

　　 但这时候，跑在前头查探地形的哨骑策马飞奔回来，一眼就找到了张守珪，隔着人群尖叫道：

　　 “将军，将军，唐军来了！”

　　 ......

　　 契丹人的追击速度，终于停缓了下来，最前排的契丹骑兵们，更是一边安抚喘气的战马，一边在脸上露出了狞笑。

　　 终于，追上了！

　　 后方旌旗招展，无数契丹和各部族青壮组成的联军出现，也确实是有几分声势浩大的意味在里面，前者至少也是人数过万的军队，李邵固也没全指望内应和自己之前设置的几个保险能起作用，真正给他信心的，还是身边这支军队。

　　 这里面的兵卒，可都是契丹和各族抽调出来的精锐！

　　 这支军队的着甲率，几乎达到了可怖的四成！

　　 有不少士卒，手里拿的甚至也是铁制兵刃。

　　 这支万人的部族联军，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给奚人或是大祚荣任意一方以沉重打击。

　　 李邵固神情高冷，他带着随从来到一处山坡上，准备在休息的同时，好好欣赏一下这支同样是精锐的唐军骑兵的覆灭。

　　 看好了，这，就是我还给薛讷、还有李进的礼物！

　　 下一步，我会在这大唐的东北称王，而薛讷和李进会灰溜溜地滚回你们的京城。

　　 你们这些唐人，以后将不配和我高声说话！

　　 面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隐约有一些灌木和零星的绿色点缀，象征着春天已至，但有些地方，依旧有积雪覆盖。

　　 张守珪策马停了下来，随即翻身下马，仿佛根本不在意面前如同狼群一般游弋包围上来的契丹兵马。

　　 片刻后，他松了松腰间的锦带，解开一片甲胄，再然后，就是解开了裤带，自己嘴里吹着口哨，对准面前远处停住脚步的契丹骑兵们，舒舒服服地撒了泡尿。

　　 在他身边的骑兵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不过除了张守珪这个主将之外，其余人倒是没下马，只是默默拿出了弓弩，看似是准备殊死一搏。

　　 悲壮之意，几乎透着迎面而来的风声，传递到四方。

　　 一个头人为了献殷勤，赶紧跑过来把这一幕如实汇报到李邵固耳中，后者面皮抽动了一下，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看他，有些不耐烦道：

　　 “快点吧。”

　　 契丹军队开始动了。

　　 一道道来自于各个部族的旌旗打出，象征着各自的身份，在东北辽阔的大地上，这些旗帜聚在一起，足以让受大唐册封过的大部族都为之犹豫，甚至是退让。

　　 马蹄声起，两股数以千计的骑兵从各处打马而出，不过他们这时候并没有企图用弓箭射杀那些看似已经是在做困兽之斗的唐军，因为契丹的头人们，都已经意识到李邵固想要看的，是一场虐杀。

　　 把高高在上的唐人，从他们战马的马背上拖下来。

　　 听他们的惨嚎声在平原上响起，

　　 把以往的屈辱，全都还给他们！

　　 “嗡......”

　　 连绵的号角声吹响，部族联军们兴奋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发出了嚎叫声。

　　 战马不安分地抛动着地面，已经在预备着冲锋。

　　 “咚！”

　　 “咚！”

　　 “咚！”

　　 苍凉的战鼓声轰然而起，远处，一只只响箭带着尖锐的嘶吼声冲上天际，一头乌雕在天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声尖利的长啸。

　　 很快，不少人就意识到这些动静似乎不是自家后方发出来的。

　　 李邵固坐的高，看得远，此刻忍不住眯起眼睛，看到在平原的边缘处，似乎出现了一排排黑点。

　　 张守珪听到战鼓声地时候，面对周围已经完成合围的外族联军，不屑地啐了一口。

　　 “你们完了！”

　　 平原尽头，一道道唐军的旌旗如浪潮般出现，原本对面那些杂七杂八的旗帜聚在一块还显得声势浩大，但在唐军整齐划一的旌旗面前，对面那支联军的士气顷刻间就被碾压到了烂泥里。

　　 无形中仿佛有一道狰狞的巨目睁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嗜血之意。

　　 无数黑甲骑兵策马而出，有别于张守珪那一支出城遛弯的骑兵，这些黑甲骑兵全都是人马具甲，身上的兵甲全都做到了最好。

　　 而在他们头顶，一杆象征着节度使身份的旗纛迎风猎猎飞舞，旗面流苏如龙起。

　　 王镇戴上兜鍪，领着亲兵营汇入即将冲锋的前军之中，军令，早已传递完毕，周围骑兵都投来狂热的目光，让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要再说点什么鼓舞一下士气。

　　 “诸将士，随本侯，诛杀贼奴！”

　　 但很快，他一挽缰绳，座下战马拎起两条前蹄，上半身整个悬空抬起，战马随着发出一声嘶鸣。

　　 马蹄重重砸回地面，溅起一捧泥水，在短暂的寂静后，前军旗令摇动，中军旗开，两侧的旌旗随着前进，猛地向后扯去，继而在所有旗帜下方的唐军，都开始毫不犹豫地朝前推进。

　　 这支军队冲锋的时候，

　　 没有张守珪先前那种精妙的调动，

　　 没有各种花里胡哨的穿插和配合，

　　 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后退之意，

　　 有的，只是无数战马铁蹄疾踏，骑兵们纵马在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中狂飙突进，朝着那个打着契丹可汗旌旗的山坡方向，杀出了一条条血路。

　　 唐军如一只只烧红的刀刃切黄油那般，无情消弭着挡在面前的所有敌军。

　　 唐军前军已经开始在联军的人群中疯狂冲杀。

　　 两翼的契丹骑兵在与数量不如他们的唐军骑兵接触瞬间，前者的建制就开始一个个崩溃瓦解，不过数十息的时间后，两翼的黑甲骑兵杀溃重围，根本不顾身边的那点溃卒，开始有条不紊地对契丹主力进行反包围。

　　 有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跪在地上想要投降，但迎接他们的，只有黑甲骑兵们挥落的屠刀。

　　 平原上，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