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在兰州待了足足四天，消耗的都是兰州本地的钱粮，兰州刺史也从一开始的谦卑温和，到现在恨不得天天装病，出门都要刻意躲着神策军的使者走。

　　 这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军队天天人吃马嚼，耗费极大，现在倾力供养军队，能不能舔到王镇的好感还是其次，等军队一走，到时候官府要用钱粮你却拿不出来，倒霉的不还是自己？

　　 王镇也能理解兰州刺史的小心思。

　　 在他看来，兰州刺史比以往看到的那些官吏已经好不少了，所以王镇这几天虽然天天在城里玩“白龙鱼服”，但却没闹出什么让兰州刺史难做的事情。

　　 不过真要有那种情况，比如说王镇在喝茶的时候，一个恶少忽然开始在他面前表演强抢民女，然后王镇先是呵斥阻止，恶少不屑，不仅要当他的面把强抢变成糟蹋，甚至还要喊狗腿子过来殴打王镇。

　　 这时候，他再亮出身份，虎躯一震，恶少丧胆，无辜少女扑过来纳头便拜。

　　 但这种情况并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根本不可能，王镇出门在外，身边基本上都会带足了护卫，若是到茶馆这种地方喝茶，也基本上都是直接包场。

　　 而现在，他在下棋。

　　 坐在对面的是茶馆掌柜，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带着常见的市侩气息，识字，好交流。

　　 他一开始就知道王镇的来头很大，但不知道他就是城外那支军队的主将，心里寻思着无非是军队里的军官跑出来开小差玩几天，这情况也很正常。

　　 所以这几天熟络了之后，掌柜的还敢跟王镇打听打听城外那支军队的来头，跟他吹吹牛。

　　 王镇似乎也格外喜欢这家小茶馆的氛围，这几天有事没事就来这儿转悠。

　　 两人下的，是五子棋。

　　 掌柜的很认真，落子的时候如同排兵布阵，神情一会儿紧张一会儿舒展，同时，嘴里还在继续先前的感慨：

　　 “想当年啊，小人还小的时候，这地方就天天有贼人过来抢东西，抢女人，有一次跟着我家阿翁去邻村，路上差点都被那些狗杂种给抢了。”

　　 “然后再过一些年啊，小人的父亲去当了兵，跟着唐大将军出征，战死在凉州城。”

　　 听到这话，王镇不由得抬头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

　　 唐大将军，应该是唐休璟吧？

　　 但对方说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悲戚，反倒是在注意了王镇的目光之后，很是自豪道：“这杀父之仇啊，小人的儿子给报了！”

　　 “哦？”

　　 “几年前，小人的儿子跟着王大将军到边关上，凉州一战，杀了那么多贼酋，筑了老大一座京观！”

　　 掌柜依旧在诉说，但情绪，则是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王镇便问道：“令郎，可是也......”

　　 “倒也不是。”

　　 掌柜笑了笑：“断了条腿，回来了，只是军中给的抚恤钱粮太多，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让他和他婆娘有个营生。所以，小老儿别的不知道，就知道神策军，也知道先前带神策军的王大将军跟那些当官的不同，是个善心的好人。”

　　 “我还以为，你要说为什么要天天打仗呢。”

　　 “打仗，该打！”

　　 掌柜马上就严肃道：“以前莫说是鄯州那一带，兰州这儿时不时都得被那些蛮夷狗崽子过来巡视几遭，几年前唐大将军和王大将军打过两场之后，那些吐蕃贼奴才老实了许多。不说别的，要是王大将军入城，小老儿肯定去喜迎王师！”

　　 “那现在的日子，可还好过么？”

　　 “还成吧，就是黄河那边，据说朝廷又给封了几个部族，那几个部族里的人每回到城里来都不怎么老实，要不是刺史府的人在弹压着，兴许早就弄出欺负人的事情了。”

　　 “哦，是这样。”王镇微微颔首，他轻笑道：“畏威而不怀德，自古历来如此，老丈且放心，这种人，打一顿就好了。”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报，鄯州急报！”

　　 王镇对中年人客气地笑了笑，站起身道：“叨扰。”

　　 “这是要出征了？”

　　 “是。”

　　 中年人马上起身，一副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最后，他尴尬的笑了笑，道：“小人在此，提前祝大军旗开得胜了！”

　　 “那就承老丈吉言了。”

　　 王镇离开了，中年人叹了口气，开始缓缓收拾棋子，没过多久，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一个青年人拄着拐，缓缓走了出来。

　　 “阿爷，王公对我恩重如山，你怎么不让我拜见拜见他呢？”

　　 掌柜伸手过去，看着憨憨的儿子，忍不住伸手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为父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看到愿意给这么多抚恤钱粮的，够你下半辈子娶妻生子好好活着，你现在出来，也没什么用，难不成还让人家看在情面上再给你一笔钱粮？”

　　 中年人收好了棋盘，语重心长道：“做人，得知足啊。”

　　 ......

　　 “做人，就要把知足两个字给忘掉，要不然怎么上进？”

　　 和其梅朵坐在帅帐的主位上，她穿着一身通体艳红的甲胄，做工看上去精致且精良。

　　 原本看上去还有些青涩的面孔，经过两年的沉淀，也越发成熟野性，再加上这身着甲的打扮，更是某种加分项。

　　 作为一个女人，生活在把女人直接当作“资产”的环境内，日子其实是不容易的，而且在读了点书，听说过先前那位武周女帝和现在朝中太平公主的传闻后，她心里也就更坚定了一些念头。

　　 和其梅朵知道要不断地给自己营造优势。

　　 不过，虽然族内的那些勇士整天都围在她身边转悠，但她却一直很聪明地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直至一步步坐稳了族长的位置。

　　 在她面前，则是“洪源部”的几名长老，年纪其实都不是很大，而放在战时，这几人就是她放在私军之中、替她带领族中兵卒的将领。

　　 河西四姓大族，也就是所谓的“洪源、西海、百谷、石堡”四大部族，全都是在当初凉州之战后被唐人强行合并扶植起来的部族。

　　 他们已经无所谓原本各自出身是羌人还是吐蕃人或是其他族群出身，现在各自身上都各自只有这四个部族的称呼，对外号称亲如兄弟，血脉相连，同时向西抵御吐蕃人的侵犯。

　　 在这里面，洪源部有唐人的全方面扶持，实力最强，占据的地盘最好；其次的就是西海部，负责产盐和运盐的差事，势力也很强大；

　　 而无论是百谷还是石堡，其名字都是源于曾经被唐军屠灭的两座小城，所以地位一目了然，平时也就跟在洪源部和西海部的屁股后面吃点残羹剩饭，但日子过得也比以前好不少，可族中依旧有人想要“上进”。

　　 而先前被王镇一道命令就逼令自裁的族长，就是百谷部的族长。

　　 和其梅朵看向众人，沉声道：

　　 “我们有朝廷的支持，才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其余三族也都如此。但吐蕃人只是过来试探了几次，河西四姓大族，马上就貌合神离，所以现在就是为朝廷效忠的时候，一定要剿灭掉任何敢对朝廷不利的人！”

　　 有一名长老思忖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谁......对朝廷不利？”

　　 “百谷部私下与吐蕃私通，罪证确凿！”

　　 几名长老马上各自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蛋糕就那么大，三个人分肯定比四个人分要分的更多，但你居然敢直接对着“同族”下手，那岂不是......

　　 “王公马上就要带着大军过来了，我们要不先派人问问他的意见吧？”

　　 “不必。”

　　 和其梅朵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她打量着帐中众人的神情，故意缓缓道：“这是长安太平殿下的命令。”

　　 太平公主？

　　 这个名字倒也不算是陌生，毕竟从两年多前开始，河西九曲之地，就成了太平公主的汤沐邑，宽泛一点，大家都是在人家封邑里讨日子的食户。

　　 如果她给的够多，似乎也不是不行......

　　 “可是，万一王公来了，到时候怎么办？”

　　 “王公至少几个月内都来不了，也无暇处理河西的事。”和其梅朵淡淡道：“吐蕃人的兵马已经绕过河西，声称要攻打甘州凉州，实际上是直扑鄯州了。”

　　 “王公，到时候会被堵在甘州或是凉州，根本没时间驰援鄯州。”

　　 ......

　　 与此同时，百谷部的新任族长大步流星地走入营帐内，看到了一众神色各异的将领，还有正在极力宣讲的吐蕃人使者。

　　 哨探回报说，吐蕃人又派了一支兵马过来，处于四大族最外围的百谷部已经有些不堪骚扰的意味，族内各处都出现了骚动。

　　 甚至，新任族长前天就已经私底下找了一些人，打算先跟吐蕃人那边接触着试试，如果能给出不错的条件，他们也不是不可以跳反。

　　 但现在，

　　 新任族长走进营帐内的时候，先是指着那名吐蕃使者，下令道：“左右速速诛杀此獠！”

　　 吐蕃使者还没来得及反应，马上就被几个人拖了出去，紧接着，没过片刻后，一颗瞪大眼睛的头颅就被人送了进来。

　　 帐内当即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接着，他扬起一封皱巴巴的信，喊道：“大唐的太平殿下送来密信许诺，如果咱们能守住疆土，击退吐蕃人，我们就能占有洪源部和西海部的所有土地和男女！”

　　 帐内的气氛顷刻间热烈了起来，哪怕是心思不齐的将领，这时候也按捺住念头，打算试试。

　　 百谷部族长这时候高呼道：“我等，当为大唐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