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兰州的一点小波澜，路上再没有其他恶性事件出现，队伍行军的时候，路上碰到了一伙流民，前军那边派人驱赶后，王镇随后就在路边看到了一具烂透的尸首，然后陈年过来一说，他才知道遇到了一伙流民。

　　 他让人把那些流民重新找回来，把军中的粮食分给他们吃，同时看向宋璟，疑惑道：“这儿不是关中地界了么，天子脚下，还有饿死的？”

　　 “这话，不要乱说。”宋璟咳嗽一声，提醒道：“大将军若是善心，给些钱粮就行了，不要再多问什么；若是再仁慈些，可以派人把他们送回去，出钱把他们把土地赎买回来。”

　　 “赎买？”

　　 “你跟我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王镇皱起眉头，他以前只是把史书当小说看，很多细节都是浮光掠影地就过去了。他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大灾，但也模糊听说过一点关中的中后期水土流失严重之类的话。

　　 但听宋璟的语气，这些人不像是因为缺粮才成为流民的。

　　 流民的人数不多，约莫十几个，大概是两家人并在一起了，大人过来跪在地上感谢，孩子就坐在路边，抓着士卒递过去的干饼和水狼吞虎咽，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着面前那些穿着兵衣的士卒们，眼里有隐隐的恐惧。

　　 士卒们身上穿的衣服，跟他们在家里看到的那些差役的衣服很像，但前者又分明不坏。

　　 “少吃点，别塞了。”一名老卒拦住了正准备继续给他们递饼的年轻士卒，冷冷道：“饿久了吃这么多干饼，他们过会就得撑死。这些饼带在路上，让你们爷娘路上给你们慢慢吃。”

　　 几名年轻士卒看了一眼老卒，嘟囔几句，随即把干饼都收进布袋里，几个人又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些铜钱和值钱的东西，悄悄跟着干饼一起放了进去。

　　 ......

　　 “这事很简单。”

　　 宋璟直截了当地建议道：“把你手下一个亲信还是心腹派出去，领着他们回家，然后找到当地买下他们全家土地的人，把土地钱给他们，帮这家人买回田。

　　 有你王大将军的名头在，那些人不敢再为难这家人的，但前提是他们不会再卖田，然后......他们能靠着你的名头和钱好好过活很长时间。”

　　 他笑了笑，随即漠然道：“除此之外你做不了其他的，你先是当众羞辱了一州刺史，现在又想帮一群流民。后一件事，我觉得你其实没错，但你不是地方官，也不是偶然巡视到这边的天使或是朝臣，你没办法管的更多了。

　　 你是率军凯旋的王大将军，你羞辱兰州刺史的事，朝堂上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你在那些人眼里甚至算是比以前更懂规矩了，这是好事。”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

　　 王镇笑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这伙流民，纳闷道：“我现在可以把地方刺史当狗使唤，但却不能帮一群比狗还低贱的流民？”

　　 “那我这大将军做的还真有意思。”

　　 “我没有说你不能帮他们。”

　　 宋璟面无表情道：“我刚才说了，给他们钱，帮他们买回田，然后恩准他们借着你的名头过日子，除此之外，什么都别管。”

　　 “你说的就好像......我有什么不能管的？”

　　 王镇啧了一声，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宋璟却还在这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比你懂这些。”

　　 宋璟看着那些流民，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老夫十七岁进士及第，而后在朝堂上一路颠簸，几年前，先帝当国，我被贬到地方上做官，做了好几年的地方官。

　　 所以我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只有一件，而且当地肯定还有无数比这更糟更烂的事情。你知道之后......”

　　 “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老宋，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宋璟不紧不慢道：“只要你管了一次，其他人全都会涌过来。到时候，会有瘸腿的老人跪在你家门前，求你替他家主持公道，他的儿子可能被当地大族子弟打了，或是儿媳妇被抢走羞辱了一番又扔了回来。

　　 或许会有寡妇在街上拦住你，她丈夫要么死在边关，要么就是被当地其他人弄死了，丢下一家子和她公婆。

　　 她带着她的孩子，或者是抱着，因为他们有可能只有一二岁大......然后这做老娘的为了帮他们阿爷报仇什么都能做。

　　 还有......”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看过很多死人。”王镇打断了他的话，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喜欢宋璟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哪怕后者名声不错，本事也有，但他现在出来说这些只让人觉得很突兀。

　　 他指了指面前这些流民，纳闷道：“而且现在我不管他们死活，谁管？”

　　 “那你应该还没怎么看过受苦的活人。”

　　 宋璟看着王镇疑惑的表情，轻声道：“回长安之后，你会加官进爵，大好人生，什么都会有的，不要让年轻气盛毁了你。今天这事不会只有一次，你以后只会看到更多。”

　　 “说实话，我是不是刚才做了什么，让你回忆起你的年轻时候了？”

　　 王镇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宋璟的肩膀，让他看面前的流民和周围依旧在缓慢进军的军队，后者旌旗鲜明，但看到王镇站在这儿的时候，将官都会大声打招呼，士卒们则是目露景仰——王镇单骑退吐蕃千军万马的事，早就在军中传颂开了。

　　 “这种事，我当然会选。”

　　 “你确实是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了。”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怎么选。”宋璟不等王镇回答，就慢悠悠道：“你知道那些事情后，不可能不管。”

　　 他看着王镇的眼睛，笑容敛起，认真道：“你人不坏。”

　　 王镇松开搭在宋璟肩膀上的手，神情阴郁。但片刻后，他走过去，蹲在一个孩子面前，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饼屑，放在嘴里尝了一口。

　　 他又朝这个正在吃饼的孩子伸出手，粗声道：“分我一点？”

　　 旁边的父母一脸恐惧地看着，他们知道是这个青年将军先前下令救济他们，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将军现在却又变了脸色。

　　 孩子眨了眨眼睛，片刻后，他费劲地撕下一块饼，没有比较手里两块饼的大小，就直接递给王镇。

　　 王镇一边继续盯着孩子看，一边嚼着饼，片刻后，他露出一丝笑容。

　　 “欺负你爷娘的人，叫什么名字？”

　　 ......

　　 “子寿。”王镇喊来了张九龄，指了指那些流民，道：“派个精细的，带人送他们回去，若是缺钱就给点，反正，钱也不差的，看着办事就行了。”

　　 张九龄点点头，问道：“大将军，那之后若是有事牵连......”

　　 “我知道。”

　　 王镇耸耸肩，道：“所以让他报平王的名号，别报我的。”